诓世(74)
阿蟾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耐心地等待什么。
于是,裴戎吻住了他。
动作带着杀手的蛮横,强势地启开嘴唇,扫过齿列,缠起软舌缠绵,一寸一寸推入喉舌。
阿蟾眸色愈深,心道,学得挺快,很有梵慧魔罗的风格。
裴戎将全部心神都倾注于这一吻。
像是烈性的野狼终于冲开束缚它的牢笼,在广袤无垠的猎场中惬意嬉戏。
像是拙于口舌之人,以这种方式用力表达他的满腔情热。
抛却一切顾虑、谨慎与小心翼翼。
仿佛有一种冥冥之意在告诉他,是时候了,别退缩。
阿蟾手指插入裴戎发间,拇指顺着耳廓滑至耳根,在对方因热血激荡而猛烈波动的颈脉处摩挲。微一侧头,令这一吻更加深入。
全然接住裴戎的求索。
这时,观世音身上开出一成片洁白的莲花,婷婷摇曳,本是绝美的景致。
然而,美景之下,暗藏杀机。
长茎上长满毒刺,宛如蛇群一般蜿蜒游动,铺成地毯,向偎依相拥的二人蔓延。
小白猫跛着一足,在花丛间穿梭,灵巧地躲避莲花的绞缠。拼命发出尖叫,警示御众师与刺主。
然而,那两人正吻得忘情。
刺主的双手不老实地探进了御众师的衣衫里。
这一吻仿佛要持续到天长地老,纵使死亡来临,也不能让他们分离。
小白猫终究被莲花追上。困在大片大片的圆叶间,盯着逼来的毒刺,瑟缩后退,一声一声地哀鸣。
见两位主人不曾理它。
猛然发出一声悲愤的狮吼:“嗷啊——————”
三十三层高台上的激战,如火如荼。
商崔嵬同秦莲见周旋许久,招式尽出,一直寻不到机会。
不见对方有多少消耗,自己却率先力竭。
秦莲见手执墨笔,负手而立,一派惬意从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蔑视着精疲力竭的对手。
商崔嵬手拄长剑,半跪在地,胸膛剧烈起伏,身上布满累累伤痕,汗水混着血水缓缓滴落。
“别挣扎了。”秦莲见桀骜道,“只要这副画卷不破,你们始终被灭法之力压制,比寻常武者强不了多少。”
“与我的差距更是悬若霄壤。”
“莫如早早放弃,我还能给你留个体面。”
商崔嵬充耳不闻,只僵硬地撑起身体,拖着长剑,脚步沉重地走向对方,还欲再战。
仔细瞧他的眼神,微微失焦,显然神智不甚清明。全凭强大的意志,逼迫身体舞出剑招。
秦莲见几乎没用多少力气,便格开对方的招式。墨笔在手尖一旋,握紧送去,笔管狠狠点中商崔嵬腹部气海。用劲之狠,令周遭气流震荡不休。
商崔嵬身躯猛颤,巨大的气劲直接贯穿腹部,透体而出,背部衣衫轰然破碎。
他虚软倒地,喉头一甜,鲜血连同内脏的碎块一同呕出。
狼狈地伏在地上,视野变得模糊,身躯一阵一阵哆嗦。
秦莲见走近,用靴尖挑起他的下颚,迫使他抬头远眺。
“商剑子,请放宽心,你只是先走一步。不久之后,你的朋友便将随你同去。黄泉路上,并不孤单。”
商崔嵬慢慢转动眼珠,目光从身陷人海,浑身浴血的柳潋、阿尔罕、拓跋飞沙身上划过,看向四处摧毁,状如神魔的观世音,最后凝目于陷于莲海,偎依相拥的裴戎与阿蟾二人。
他与裴戎离得太远。
对方身影倒映于朦胧的视野中,变得更加模糊。
虚化的轮廓,与记忆深处的一人渐渐重合。那个俊美、洒脱,爱开玩笑,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男人,宛如群山峻岭吹不尽的清风,贯穿他整个童年的回忆。
商崔嵬眼眶微酸,颤抖着伸手,想要抓住那道影子,喉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
他受伤过甚,耳内嗡鸣阵阵。苦海刺主坦诚身份时的冷淡声音,穿过茫茫杂音,直击心魂。
“老子懒得拐弯抹角,我爹是裴昭……你是不信我是慈航的弟子,还是不信我是裴昭的儿子……”
“空口白牙,叫我如何相信……”商崔嵬低声笑了起来,用力甩头,恢复些许清明。
秦莲见诧异地看着这个倔强的男人,缓缓扣住长剑,艰难得撑起身体,尤自不肯放弃。
“冥顽不灵。”秦莲见冷笑,抬起墨笔,欲给对方一个干脆利落的了结。
商崔嵬无所畏惧地扬起长剑……这一剑并未斩下!
他猛然转身,用尽全力,将青川引掷向天空。
长剑奔袭,宛如一道贯穿穹庐的碧色流光,破开乌云,坠向佛像肩头。
裴戎恰与阿蟾分开,忽闻剑动风啸之声,下意识反手一抄,接住来者。
见是青川引,微微一怔,转头看向高台所在的方向。
商崔嵬手捂腹部,身形踉跄,弓腰喘息片刻,深深长吸一口气,沉声大喊。
“青川引,长三尺七寸,重七斤十三两。采矿、熔炼、锻造、淬锋皆由我师尊亲力亲为。剑成之日,师尊以自身鲜血开锋。可以说,这柄神剑,亦是他的骨血!”
“向我证明……”
——你与青川引血脉相连。
恍惚中商崔嵬想起,年幼的他得到这柄神剑时,正沉浸在师尊身亡的悲痛中。他疯狂熬炼剑法,想要得到青川引的认可,却迟迟无法与之产生共鸣。
霄河师叔将他抱在膝头,耐心劝导莫要急功近利。
“这剑与大师兄血脉相连,不会轻易承认外人。你要么用最诚挚的信念打动它,要么以最强悍的武力征服它。”
“向我证明……”
——你传承了罗浮的意志。
思绪飞快前进,来到他十八岁的一次厮杀。他与同门师兄弟一起侦查一桩灭门惨案,凶手十分狡猾,在众人的包围下逃脱。他不顾旁人阻拦,独自追去,结果落入圈套。
对方残忍地做了一个机关,将那个幸存的孩童吊在崖边,绳索嵌在剪子的两片刀叶间,剑子的把手上挂着一个秤盘。
要求商崔嵬割下足够重的血肉放在秤盘里,以肉块的重量拉开剪子。
否则剪子便会合拢,剪断绳索,令孩童坠崖而亡。
商崔嵬救人心切,咬牙自残。
凶手却在看够他的笑话后,违背约定,依旧要杀死那个无辜的孩童。
最后,十多年来未曾回应的青川引终于看不下去了,腾跃而起,旋下凶手的脑袋,救了主人的蠢徒弟和嚎啕大哭的小孩。
时至今日想起这件事来,商崔嵬有一点感动,又有一点发窘,以那样的方式得到神剑认可,简直令人羞愧。
闭了闭眼睛,将胡思乱想抛到脑后,此刻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他迎着裴戎鸷猛鹰目,纵声长啸。
“向它证明……”
——你就是裴昭的儿子,是青川引真正的继承人啊!
喊完最后一声,眼前一黑,摇晃的身形轰然倒塌。伏在地上,气息奄奄,陷入昏迷。
秦莲见看了看佛像肩头的两人,又看向昏厥不醒的商崔嵬,拧起眉峰,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于是,不再犹豫,悍然一笔向商崔嵬头顶戳下。
这时,角落里一堆炉灰香碳猛然炸裂,一道灰扑扑的人影瞬间奔出。拽住最后一根嵌在秦莲见肩头的钩锁,用力将人抡圆甩开。
秦莲见措手不及地倒飞出去,狠狠砸塌数樽熊熊燃烧的香炉。
魏灵光摸了一把脸上的黑灰,用力掰断一支旗杆,作为武器。一人一杆,拄在商崔嵬身前。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虚弱,但坚韧若岩。
“想要杀他,先过我这一关!”
第80章 众生红尘
神剑撕开乌云, 划破长空, 沿碧芒横贯之处漏下一线天光。
黑云密布, 天地皆暗,唯那一线天光, 灼人眼目,将裴戎照亮半张面孔。
垂头凝视手中的长剑,神色错杂,像是一口气憋在嗓眼里, 吐出不来,又咽不下去。
或许旁人无法理解那一句句有头没尾的“向我证明”乃是何意, 但是裴戎心底明白得很。
然而,他没有被打动, 甚至有点窝火。
商崔嵬这是在砸场子么?他刚刚向阿蟾表露心意, 对方偏赶上这个寸劲儿,逼他表态。
若接下这柄破剑,不是上赶着向别人宣布自己是慈航的卧底?
越想越是恼怒,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裴戎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对方气笑了。
裴昭不曾向我证明,他有做我父亲的资格。我又凭何要向这柄破剑证明, 我有没有资格当裴昭的儿子?
这样想着, 便很想将手中碍眼的东西丢回商崔嵬身边。
商崔嵬神志不清地出了昏招,他却不能意气用事。
青川引之所以在天下名剑谱上排行第一, 除了是裴昭的佩剑的缘故外,还因为它天生具有“一剑破万法”的力量。
裴昭生前, 曾利用这种力量,配合大自在剑诀,洞穿众生主的防御,打破其不败之身。为第一次正魔大战迎来转机,故而一战成名。
这画卷里的世界,充斥着灭法之力。但灭法也是法,只要是法,便受“一剑破万法”的克制。
若是裴戎能激发出一剑破万法,便能为这场艰苦卓越的战斗奠定胜机!
裴戎思绪飞转,心中不停计较得失。
对于他来说,当前局面简直是两难之选。
要么,眼睁睁看着重伤垂危的商崔嵬死在这里。要么,接下青川引,彻底暴露卧底的身份,师尊交托的任务失败,受到苦海追杀,与阿蟾反目成仇……
想到此处,皱眉按住心口,那里猛地生出一阵揪心的疼痛。
他好不容易踏出了那一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正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与阿蟾之间才将开头,便过早地迎来了结局?
裴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蓦然生出天意如刀的悲哀。
已然昏厥的商崔嵬显然不知,他的一时冲动给裴戎出了怎样的难题。
是巧合,也是天意,巧合往往就是天意。
是天意假借人手给与尝试挣脱枷锁的裴戎一记重锤,令他向阿蟾表达的一腔爱慕,生生变成了一场笑话。
裴戎又看一眼青川引,神色晦暗不定。好几次萌发出放弃商崔嵬的性命,就此叛出慈航,与阿蟾双宿双飞的冲动。
但他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一旦那样做了,势必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慈航绝不会允许这样的背叛。
担着一个虚假身份,渡过近二十年春秋,已经很累了。若再添上一些必须小心翼翼,时刻维护的谎言,他怕自己会被压垮、抽干。
握紧剑柄,转身面对阿蟾,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然后又熬不住对方目光地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