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80)
“那副凿光石壁上的字迹,乃是无奇道人开悟所题——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裴戎没有拒绝,只把兜帽掩了掩,避开旁人探究扎人的目光。
他虽披着白色的斗篷,但身上仍是从苦海传来的漆黑武服,与周遭霜剑博带,衣冠胜雪的慈航剑客们格格不入,仿佛滴在雪笺上的墨点。
商崔嵬的声音飘飘忽忽,未曾细听,也不知讲到了第几处先贤留墨。
忽然他的话语停止,带着些许欢欣:“白玉京到了。”
裴戎抬首,见一座九天仙阙,城墙巍峨,崇山环绕,无比磅礴壮丽。光凭这城下一眼,便感受到天上玉京的气势恢宏。
城门大开,他跟随马队进入。
入目便是长街百里,以雪石铺就,宛如玉藻。无数百姓聚集于长街两侧,夹道欢迎。在慈航剑客们走来时,将芬芳的桃花抛在他们足下。
裴戎环顾城池,卧波长桥,风亭云楼,桃花满街……这些仿佛存在于上辈子的记忆里的景致,霎时鲜活起来。像是阔别已久的老友,在向他遥遥招手。
令他忆起,这是儿时的故土。时隔旷久,终于归来。
与此同时,苦海北岸,梵慧魔罗转头注目阿蟾:“当初你关注、亲近于他,我只以为你要熬鹰。”
“熬鹰?”阿蟾摇头,“那些被驯化了野性的东西,除了顺从主人的意志,什么也做不成。”
“譬如独孤、拓跋飞沙。哪一个不是天赋绝佳,又对你我忠心耿耿。可是,他们帮不了我们。”
“苦海是一个毒坑,从未熬上十年,未失底色的……唯有裴戎!”
白玉京里,欢迎的喧嚣声渐渐低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在雪白的队伍中,发现那枚格格不入的墨点。
虽然头戴兜帽,身披斗篷。但那双漆黑的手,腰畔破损的狭刀,和帽沿下一抹冷淡锋锐的眼神,令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裴戎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份暴露,各方势力在震惊之后,都等着瞧慈航的笑话。原来光明磊落的慈航,竟也在暗地里使些不堪的手段。
虽然裴戎杀人乃是苦海的命令,但慈航身为正道魁首竟选择漠视,放任正道盟友牺牲,不正是虚伪君子的做派么?
于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这件事情已经传遍天下。
人人都知道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竟是慈航的道子。
人人都知道霄河殿尊竟然接纳了这名屠夫。
百里璧藻长街,由热闹喧嚣,变得鸦雀无声。
兜帽遮住裴戎的半张脸,只露出半截下颌,其棱角锋锐如刀。
漠视周遭的目光,腰背挺拔,峻如峤岳。
阿蟾手里揉搓着几枚蚕豆,喂向鹰鹘。它振动着翅膀,垂首用金色的勾喙啄食,被阿蟾抚过头顶翘起的软毛。
“然而,他还太过年轻,历事不多。苦海教会他坚韧、决断与如何杀人,除此之外,他并不比那些初出茅庐的雏鸟老练多少。”
梵慧魔罗挑眉:“你对他的期待是?”
阿蟾抬头,天光照亮侧脸,这一笑满目风海静:“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坚逾峤岳,旷及百川,誉不能骄,谤不能颓,己心所向,路之所至。千载过后,江雪埋骨。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忽然,一样东西向裴戎飞来,像是暗器,拇指抵锷一弹,半截残锋出鞘,挡于身前。暗器命中刀面,发出破裂的脆响,溅飞的蛋清污浊了衣襟。
趁裴戎愣神之际,又一枚鸡子砸来,正中脸侧。
谩骂响起,“屠夫”、“杀手”、“滚回苦海”等字眼宛如一记记铁锤狠狠砸在裴戎身上。有人大声煽动人们的怒火,有人带着孩子冲入长街,拦下马队,大声哭喊着还他们家人的性命。
喧嚣而不混乱,显然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行动。
“这是怎么回事!”商崔嵬拧紧眉峰,勒马驻步,派人驱散闹事者,却越令民怨沸腾。直到陆念慈出面,如春风沐雨地安抚下众人,方才了结此事。
慈航剑客把裴戎护在中间,挡下人们向他投掷的鸡子、菜叶,并加快速度奔向慈航道场。百里玉藻长街,一片狼藉,灼灼桃花污于残枝残叶之中。
裴戎一把抹去脸上的狼藉,将微微塌的腰背重新挺直。
从谩骂与鸡子、烂叶的接风洗尘中走过,举目远望,路甚长。
“知我罪我,唯其春秋。”梵慧魔罗以唇舌细细品味,敛笑一叹,“这副担子很沉。”
阿蟾将拍拍怀中的海东青,抬起左臂。海东青抖了抖翎羽,跃上臂肱,昂首发出一声嘹亮长啸,穹中群鹰为之应和。
扬臂向前一送,桀骜的苍鹰舒展羽翼,飞入青空。
“这正是,我替李红尘留下的一个希望。”
第85章 闹事
回归白玉京的第一日, 便受到如此别开生面的欢迎。可以预料下,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羞辱与为难。裴戎心中, 却无多少愤怒、伤感。
从很早以前,他就做好了准备。
身上属于杀手的成分多过侠客, 每一道伤疤皆是苦海的烙印。想要回归本色,除非削肉剔骨,别无可能。
裴戎来到新的住处,卸下狭刀, 望着窗外红林染霞,手指轻叩刀鞘。细细思量, 他所求的真相,该从何处发掘。
慈航道场, 松烟院。
白衣弟子们将院门团团围住, 他们在此处站了多试,肩上、发上落满红枫。
一人越众而出,气质沉稳,形貌硬朗, 眉目之间染一抹霜色。若被裴戎瞧见,会知乃是一名熟人。在长泰城中被他灭门的灵缘斋弟子, 聂云英。
聂云英上前三步, 叩响门扉,静待片刻, 无人应答。
目色沉了沉,腹间提气, 扬声道:“在下聂云英,前灵缘斋遗徒,现九麓殿弟子。为旧日师门血仇而来,请苦海刺主出院一晤,做个了断!”
男子声音浑厚敞亮,在枫林间回荡。然院中寂寂,无人回话。
聂云英皱眉,扯身后撇一眼,向身后一人示意。
那人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神情间颇有些不情不愿。却也是一位老熟人,曾经的长生门少门主何天赐。
自长泰一别后,娇生惯养的何少爷深切体会了一遍什么叫做江湖险恶,人情冷暖。
何去道死后,长生门便如树倒猢狲散。宗门典藏、神兵被不肖弟子席卷一空,敌对势力趁火打劫,瓜分地盘。偌大宗门一夕衰败。
何天赐归家一看这般光景,顿时傻眼。颓丧数日,打消光复宗门的想法,反倒借用父亲刻意结交陆念慈留下的几分香火情,改换门庭,拜入慈航。
成为霄河殿弟子后,收敛了少爷脾气,打算安分渡日子。孰料,竟被一群人裹挟至那位苦海刺主门口闹事。
何天赐在众人的注目下,冲松烟院叫嚷了几句,有气无力,惹得聂云英不满瞪视。
何天赐畏缩垂头,有苦难言。
心道,没瞧见几位殿尊对待裴戎的态度吗,明显是要认回他。我们这群小虾米何苦要同殿尊作对?
几日前发生在璧藻长街上的那场闹剧,是有心人刻意煽动,显然不会是好心地帮助他们折辱仇人。
据何天赐推测,除了想要看慈航笑话的敌对势力推动外,还有慈航内部几位高位弟子的手笔。他们害怕裴昭之子的回归,会分薄宗门资源,并对其地位产生冲击。
于是,他们这群与裴戎有血仇之人,便被推出来当枪使。
若是针对的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位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的苦海刺主。
何天赐苦笑着摸了摸脖颈,那日自己被裴戎套住脖子扔下青楼的场景,常常出现在梦中。
众人叫门许久,始终无人应答,不觉生出燥气,开始冷然讥讽。
“还以为苦海妖魔,应是有些胆气,未料却是一只缩头乌龟。”“知道怕了,就滚出来磕头求饶。看在是同门的份上,只要从小爷胯/下钻过,这事儿也就罢了。”
……
许久难听的话,宛如雨点一般砸向庭院,仍不闻丝毫回应。就连缩在人群里的何天赐都开始纳闷,那位苦海刺主真的怂了吗?
聂云英越骂越激愤,开始口不择言,扬剑指向院门:“他生来无父无母,同苦海妖魔厮混多年,不懂礼义廉耻,我们可要替他爹娘好好教一教他!”
说罢,一抹寒光擦着他的脸侧掠过,钉入门扉,发出铿染之声。掷刀人力道十足,刃没一寸,刀柄轻颤不绝。
聂云英觉得面上辣辣刺痛,拇指从颊边伤口摸过,转身看向来人。
裴戎从枫林间走来,臂间夹着一坛酒,手中提着几个油纸包。
人生的俊美,但肤色过于苍白,狭眸、发辫与衣袍黑得浓重,分明的黑白二色给人以强烈的对比。步履从容地从醴艳红枫下走过,自有一种卓然风骨。
众人相觑一眼,皆有些脸红,他们干嚎许久,原来正主并不在家。
裴戎从人群间穿过,来到门下,拔下狭刀折于肩上,轻轻摩挲刀柄。
明锐目光眄视聂云英:“你要替我爹教训我?”
“知道我是谁的儿子么?”
聂云英迎着他的眼神,寸步不让。
“罗浮殿尊裴昭。”他寒声道,“你所作所为,愧对罗浮殿尊威名……”
裴戎没有心情听他讲这么多,竖起食指晃了晃。
“依你的辈分,该唤裴昭什么?”
聂云英愣了愣,道:“师伯祖。”
裴戎道:“而我是大觉师的弟子,你又该唤我什么?”
聂云英沉默片刻,缓缓道:“师叔祖。”
裴戎拂去门槛上的尘土,席地而坐,将酒坛与油纸包放在足边,翘起左腿搁在右膝上。
“所以,你这做孙子的,是要翻了天去,替你一个祖宗教训另一个祖宗?”
聂云英顿时面色涨红,气得浑身发抖。他弟子见领头人被对方几句话说得弱了声势,纷纷不忿叱骂,欲以多欺少,以声量压倒对方。
裴戎从怀中摸出一卷书册,哗啦一翻:“这几日闲来无事,翻了翻慈航的弟子规。瞧上面怎么说的……唔,宗门内部,严禁弟子私斗,违者压入律院,罚一百结棍。若有伤亡,依情节小大,可废去能为,逐出宗门。”
呛啷长剑出鞘,聂云英双眼赤红,恨不能食人。
“无胆鼠辈,休要找诸多借口!师门血仇,不共戴天。我定要枭下你的头颅,以祭我灵缘斋一百八十余条亡魂!”
裴戎合上弟子规,用狭刀钉在地上,身子未动,一股无形气势散开。平地生风,卷起赤红枫叶,围绕这个狼也似的男子徐徐旋舞。
“憋屈了几日,正想活动筋骨。你既不怕死,便来替我喂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