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9)
人们惊疑不定,不知这异象根源为何。
寥寥精通卜筮术数者,追溯异象源头算出道器现世,无不惊愕。或起贪念,或生疑窦,皆不约而同隐瞒真相,不叫旁人知晓。
孰料,有人暗中散播消息,推波助澜。不出三日,道器现世之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天下,各方反应迥异——
荒林野渡,一蓬庐。
细苇蒲团,墨冠道人盘膝而坐,手卷金经细阅。
道服缀鹤,容止若思,浓黑墨发用松枝挽成一个道髻,多余部分仿若玄瀑倾落满地,发尾隐隐散成流烟。
本是仙风道骨,名士风姿。
但似眼神不好,总虚着眼睛,曲起脖子,以一种古怪而吃力的姿势去捞纸页上的字句,像是一只被人拎住脖子的大白鹅。
蓬庐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于门外驻步,喘匀气息,挽袖敲门。
指节未及门扉,便听屋内唤道:“进来。”
匆匆赶来的璇玑云阁弟子左思童,轻轻推开房门,正欲踏入,便见墨冠道人将手中经卷哗啦翻了一页,斩钉截铁道:“左脚。”
左思童微微一顿,将要踏下的右足悬于半空。默默收回,退出蓬庐,迈出左足,重新跨过门槛。
覆掌一揖,正欲禀话。
墨冠道人又是哗啦翻了一页,道:“发冠。”
左思童迷茫地伸手去摸头顶,这才发现自己跑得过于匆忙,是以发髻松散,墨冠歪到了后脑勺上。
面颊微微一红,赶忙打理好头发,手指沿着线缝,仔仔细细检查一番衣襟、袖口、下裾。从怀中摸出一块琉璃小镜,用宽大的袖子遮着,对自己一通猛瞧,见并无疏漏,方才小心翼翼地再次见礼。
墨冠道人将金经卷了卷,收入袖中。面对来者,双手揣袖,将本就宛如浅眠的双目眯得更细。
微笑道:“童儿,所来何事?”
左思童强压激动的心情,以一种沉稳凝端的神情,躬身禀告:“阁主,山外传言道器现世!”
“前些天那一场将我阁震塌,害得我等只能租借山民茅舍应急的地震,正是道器出世的异象。”
墨冠道人托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你来迟了,为师已经算出来了。”
左思童微微一怔,轻拍额头,笑道:“是弟子失态了。竟忘记这天下间若论卜卦术数,师尊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想必在徒儿惊慌失措的这段时间,师尊您已有所筹谋。”
说罢,长身一揖:“弟子恭听师尊吩咐。”
墨冠道人眼眯眯,笑眯眯,看不出有何计较,只慢悠悠的说道:“为师的吩咐便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晚上不要蹬被子。山林不比阁里,夜寒霜重,容易着凉。”
左思童顿时一口气噎在胸口,痛苦道:“阁、阁主,道器现世,天下格局亦将为之改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这样……会不会太无为了一点?”
墨冠道人道:“我璇玑云阁也非毫无作为。”
“谈玄不是在外边儿浪迹江湖么?”
“依着他那好奇、爱热闹的性子,此等好戏,想必不会愿意错过,交与他便是。”
听闻师尊提及那个曾是自己师兄的师门叛徒,左思童面露惊色,随即浮上一层怒气,忿忿不平:“您说崇光谈玄那个叛徒?他勾结妖孽,欺师灭祖……”
墨冠道人闭着眼睛,竖起一掌,做出一个住口的手势。
左思童虽有愤懑,师命之下,不得不停止叱骂。
墨冠道人微笑:“欸,童儿,此言谬矣。”
“我阁多出史官、谋士与命师,又被世人称为王佐阁。行天命,择明主,以谋士之身,辅佐君主成就霸业。”
“谈玄只是选择了与为师不同效忠对象,不过各为其主而已,谈不上背叛。”
说着,慈爱看向左思童:“若有朝一日,你学成出山,亦是选择与我敌对,为师也会为你找到自己的天命之主而感到欣然。”
说着他微微倾身,玄烟墨发流泻身前,令二人之间弥漫起氤氲雾气。
伸出食指,在左思童额上温柔一点:“若那日到来,你我对阵沙场,输得一败涂地,你可不要揪着师尊的袖子哭鼻子呀。”
左思童身躯猛然一僵,声音微颤:“师、师尊,您的话让我、我很感动……但是,若您得闲,还是随徒儿下山,买一副琉璃镜吧?”
太上苍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为何?”
左思童道:“您、您戳我胸、胸上了。”
太上苍口中轻咦,捏了捏指下硬果。左思童微微咬牙,面色发红地捂胸后退。
太上苍曲指抵唇,侧脸轻咳,“我还以为是童儿你今日食辛热重,额上长痘哩。”
奇峰高峻,万佛窟。
震荡过后,须弥山上亦遭劫难,穿山凿石而筑的万佛石窟中,一万六千尊佛像,竟然垮塌了一半。
一名虎背熊腰,肌肉纠结的赤脚僧人,顶着烈日,指挥打着精赤胳膊和尚们攀上攀下,修补佛像。数万颗光溜溜的脑袋,映着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仿若神迹现世,佛窟之中笼罩一片圣洁佛光。
赤脚僧人不时用洗的发白的袈/裟抹一把热汗,一面指挥和尚们做工,一面叫小沙弥摘些蕉叶给身边的老头子打扇。
须发花白,骨瘦如柴,浑身没有二两肉的须弥山方丈,盘腿坐在佛窟前,一副昏昏欲睡,将要中暑的模样。
赤脚僧人环顾周遭众僧,严厉训话:“贫僧知道,近日山外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道器,说什么超脱的。左右不过是苦海与慈航道场的口中之肉,旁人沾染不得。”
“我须弥山踪径难寻,与尘世隔离,便是为了不让是是非非沾染佛心。”
“速速召回门下弟子,封山颂般若经,切勿卷入这场杀伐之中。”
这时,一个小沙弥匆匆跑来,咋咋呼呼喊道:“虚途叔伯,不好啦,灵光小师叔人偷跑下山了!”
赤脚僧人虚途大掌一挥,如同老鹰捉鸡一般将小沙弥拎在手里,大吼道:“怎么回事?守山武僧为何没拦住他!”
小沙弥猝不及防之下,直面一声天龙吼,震得头晕眼花,半晌说不出话来。
须弥方丈终于从昏昏欲睡中清醒,伸出他那鸡爪似的手杆子,搭住虚途粗壮健硕的手臂。竟如泰山之重压于芦苇,令力能扛鼎的虚途动弹不得。
须弥方丈仰头看向虚途,岁月的风刀在他面上留下道道刻痕,令他犹如活着的化石一般沧桑悠古。
笑呵呵道:“虚途师弟,戒嗔戒燥,凡事放轻松、放轻松。”
虚途光头微黑,心道,自己身为戒律院院主,自然要严厉些,方能树立威信。若凡事都如方丈师兄这般松散随性。山上的猴崽子们,不得翻上天去?
于是,放下忍住不哭的小沙弥,皱眉冲须弥方丈低吼:“方丈师兄,前些年,你自言得佛祖启迪,要闭关修行,将山中事务全都丢给我。”
“我每日从早到晚忙得跟狗似的,给这群猴崽子操碎了心,我也不说什么了,毕竟师弟还算年轻,这身板熬得住。”说着,挥手拍了拍一身坚硬的腱子肉,“但您不是说要闭关十载么?然却三天两头的出关,终日无所事事,巡山闲逛,是怎么一回事儿?”
须弥方丈笑呵呵地将右手放在耳边,像是一个将行就木的小老头,做了一个听不清的手势。
虚途顿时面沉若水,面对这位活菩萨,他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揉了揉额头,一屁股坐在须弥方丈身旁的蒲团上,叹道:“道器出世,是天大的机缘,亦是天大的灾难。每一场道器之争,无不伴随腥风血雨。”
“我就是担心灵光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胡闯乱为。懵懵懂懂间,被人去取性命。”
须弥方丈口诵佛号,道:“师弟不用担心。灵光虽性情烂漫,懵懂无知,能为浅薄,眼高手低,多动健忘,脑子不太好使,容易轻信旁人。但身怀福报,自会逢凶化吉。”
听人数落了魏灵光那么多缺点,好半晌才夸出四个字的好处,虚途神色发黑,冷冷道:“这话说得太虚,并不能令人安心。”
“师弟休要不信,这是贫僧昨夜闭关,于佛前参悟所得,佛祖必会护佑灵光。”
须弥方丈双掌合十,宝相庄严,一副得道高僧之态,仿佛自后脑勺上生出一道佛光。
虚途环抱手臂,森然地碾了碾牙:“哦?这回你怎么就听得到我说话了?”
须弥方丈神秘一笑,在虚途大发脾气前,伸手迅速指向佛窟:“师弟你瞧,那群小崽子离开你的监督,将大势至菩萨的鼻子给雕歪了。”
虚途猛然转头,见佛窟中央百丈高的大势至菩萨,那本该直若胆悬的鼻梁,弯成一条柳叶。还有几个腰挂凿、锤的小光头不务正业,攀着菩萨的鼻子,当做滑道,飘来荡去。
虚途一把撕烂衣襟,露出一身油光瓦亮的腱子肉,一声大吼:“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今日我虚途罗汉,不降妖魔降群猴!”
说罢,抄起藤条,怒气匆匆地教训人去。
黄沙漫漫,大漠烟。
白虹大雁共长空,一曲孤笛入青穹。
漫天沙幕中,身如铁塔的汉子驱马而来。深眼褐眸,络腮胡子,裸/露在外的肌肉黝黑发亮,腰挎弯刀,背负长弓。
临近一坐用被称为“戈壁玉”的洁白浑圆石子垒成的祭台,翻身下马,手提大雁,缓步上前。
大雁挣扎不休,阿尔罕掐住它的长颈与翅膀,从脖上摘下一枚箭簇。
那箭簇尾部打孔,与大小不一的玛瑙、蜜蜡串在一起,做成一条粗犷项链。由于常年佩戴在胸口,青黑色的矢面被男人的肉体磋磨得光滑润泽。
阿尔罕用这枚箭簇割开大雁的脖颈,令鲜血喷洒在洁白的祭台上,吸引翱翔青空的飞鹰,落下啄食。
鹰隼们震动阔翼,相互顶撞,发出尖锐鸣啸,争夺美味佳肴。
阿尔罕凝望此幕,神情肃穆,双手高举过顶,缓缓跪于沙中。
皮袄被撸至腰际,袒露宽厚脊背与健硕胸膛。
黄沙在烈日的炙烤下,如同流动的融金,耀眼发烫。
阿尔罕俯身,掌贴沙地划出一轮圆弧,拘起一捧烫热的黄沙,以向大日顶礼膜拜的姿势,自头顶缓缓倾倒,口中念念有词:“愿神鹰指引我归来的道路。”
昨日,他领了王令,将离开古漠挞大沙漠,前往中原,协助盟友卫宁庄争夺道器。
这番仪式是古漠挞游牧部族的传统,在离开家乡远行前,宴飨神鹰,黄沙洗面,祈求长生天的保佑。
做完这一切,阿尔罕起身拍打须发与皮袄,扬起阵阵沙尘,抖落藏在衣褶与缝隙间的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