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58)
阿蟾俯身,帮人理好衣襟,捧着脸,在唇边吻了吻。
“劳君且待,我去去就回。”
他走入火中,积云墨发染成金红,雪白衣袂随圣火飞扬。
裴戎忽觉视野有些模糊,攥紧刀柄,不觉用力,薄唇紧抿,有一口热气堵在胸口。
不知何时,风停雨歇,朗夜露出霄河万里,为昭昭圣火作点缀。
裴戎守在火前,侧脸映红,神情认真,又专注。
他的美人安静地坐在那里,身如琉璃,化为圣火的焰心。能看见黑烟飘散,听见古怪哭嚎,那是圣火在将诅咒从人体内拔除。
裴戎阖眸小歇,恶战并未休止,狭刀上的鲜血就没有干涸过。为守好阿蟾,他需维持体力。
心中盘算,自圣火重燃,陆念慈与尹剑心便不见踪影,不知还有何谋算。
他可不相信,陆念慈会被吓退。
耳尖一动,豁然睁眼,目视前方,见沙地拱起,一名肮脏男子艰难爬出。
男人破土而出,尚来不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地一滚,好歹躲过一刀。
在裴戎再补一刀前,急忙大叫:“裴戎,是我!”
裴戎听出他的声音,眉峰微蹙:“阿尔罕?”
第150章 鹰王守城
阿尔罕像条泥鳅似的滚了滚, 抹去脸上黑灰, 翻身坐起, 呸呸几口吐出泥沙。
裴戎收刀入鞘,将人拽起:“怎么回事?”
阿尔罕握住, 借力起身:“沙海中,我突受袭击,被人捆了四肢,塞在矿崖下的洞窟里。”
“他们离去时, 用巨石填了洞口。幸亏有一场爆炸,令洞窟坍塌, 露出一道缺口。”
“否则,我指不定要被困死在里面, 成为众多干尸里的一具。”
他掸去身上尘土, 大声咳嗽,左右打量,为这火映夜幕的奇景大吃一惊。
“圣火点燃了?看来我受困的时候,错过了不少事情。”
夜晚大漠气温骤降, 冷若寒冬,沙面与灌木间结起白霜。
阿尔罕搓了搓光裸臂膀, 备好的衣服已被岩浆吞没, 蹲在地上挑拣几番,选中一位身量相当的死人扒去衣物, 给自己穿上。
抬头寻觅片刻,疑惑道:“大雁城的人呢?”
裴戎递给人一袋清水:“战场纷乱, 许多事情未曾注意。不知从何时起,就没看见你的人。”
阿尔罕喉结滚动,正仰头畅饮,闻得此言,一口水柱喷出,腾地站起身来。
“若无我的命令,这群好汉子不会私自撤离,莫非有人冒名顶替于我?”
裴戎一怔,平静目光蓦地凛冽,与射雕者对视间,心中冒出同一个名字——穆洛。
若是有人特意困住阿尔罕,莫名顶替这位刀戮王亲信,其目标只能是穆洛!
阿尔罕二话不说,朝着秣马城方向,拔足疾奔。
裴戎快走几步跟上,复又停下。
回头望向圣火中的阿蟾,方才他亲口向人许下承诺。
如今,独孤重伤身残,派不上用场,拓跋飞沙、依兰昭与魏小枝离得太远,难以及时赶回。
至于谈玄……这个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公子哥不提也罢。
难道自己就把阿蟾独自丢在这里不成?
阿尔罕奔出数十步,见裴戎没有跟上,疑惑回身,顺着人眼看去,登时明白裴戎忧虑。
“你自在这里守着,我去就够了。”
“祸事由我而起,你放心,就算豁出我的性命,也要保刀戮王无虞!”
裴戎嘴唇微动,没有说话。
这必然是陆念慈安排的杀招,独阿尔罕自一人过去,能做什么?
“去罢。”轻缓、平和、低沉的声音响起,一股热浪袭来,推着裴戎前进。
裴戎感觉自己仿佛被裹在四月的风中,温柔和缓,但又不容抗拒。
眼底映入火光,他的美人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双眸垂敛,神容高华,仿佛炉中神像,被锻得通明透净。
裴戎试图回头,却又被热浪推得更远。阿蟾虽未言语,但已态度昭然。
他非婆妈之人,微一咬牙,便已下定决心。
降住一匹失去主人,在战场间乱走的马匹,一声唿哨,打马疾驰。路过阿尔罕时,拽住人膊,拖上马背。
“等我。”留下一语,向北而去。
秣马城,战局如火如荼,仿佛一锅烂粥。
失去了密集箭雨,打散了井然军阵,拿督已架起云梯,登上墙头,与大雁城绞杀在一起。
短兵相接间,脚下踩着同伴的尸体,刀刃崩出豁口,鲜血流入眼睛。周遭疯狂而热烈的拼杀令人霍然生出错觉,仿佛此间已非人世,而是血海不干的阿鼻地狱。
对于穆洛来说,这是一场严峻考验。
他出身马匪,擅长埋伏、陷阱、奇袭与游击。
问如何截杀一支军队,他能一条腿蹬在桌上,提着酒壶,给你吹个天花乱坠。
但要让他守城,就好比捆住雄鹰的翅膀,让它同马赛跑……穆洛只能咬紧牙关,尽力而为。
越来越多的拿督士兵攀上城楼,山呼海啸一般,将镇守北墙的大雁城战士吞没。滚滚浓烟中,刀戮王的鹰旗烧了起来。
仿佛已预见胜利,拿督士兵狞笑着,排成两列向西墙突袭,这时从拐角处走出一个人影。
浓烟呛人,让人看不清彼此面孔。
为首将官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留给他们再次发问的机会。一抹刀光亮起,仿佛九天落下的流焰。矫健身影高高跃起,如虎豹扑入人群。
锋芒闪烁,照亮一只带疤的蓝眼,刀刃嗡鸣,人如收割庄稼一般倒下。
几乎单人独刀将北墙的敌人清理一空。
穆洛臂肘夹住最后一人的脖颈,将他拖至王旗下,金翎刀划过,割开咽喉,用飚溅的鲜血浇灭火焰。
可惜鹰旗已被烧去半面,金线被火焰灼得焦黑黯淡。
穆洛擦净金刀,凭栏俯看。
巍巍高墙之下,人如潮涌,石如落雨,乱箭纷飞。拿督士兵仿佛蚂蚁一般,顺着云梯蹬壁攀墙。成功者寥寥,大多被热油、滚石等打落下去。
陀罗尼作为统帅,被严密保护在重甲盾卫间,身披重铠,头戴铁盔,平静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每到这种时候,穆洛总在心头叹息,人与牛马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身不由己地被驱使,一样被轻而易举地被宰杀。
拇指启开酒壶,大饮一口,烈酒落腹,生出燥意,令他手足重新聚起气力。
此时,被拿督架起的八架云梯,已毁去七架。最后一架,就在前边儿,被六人护着。
方才,穆洛大展神威杀穿敌阵的模样,被他们看在眼里,心中惧意已生。
他每向前一步,他们便畏缩地后退一步,最后紧紧贴在云梯前,无地可退。
穆洛横刀胸前,咧嘴一笑,血污斑驳间露出一口白牙,靴碾石板,猛然向这六人发起冲锋。
横刀斩去,将一人开肠破肚,后顿足转身,肩头顺势顶去,将两人掀下城楼。刀刃快如雪电,见光不见影,冰冷地将两人串个通透。接着长腿鞭甩,扫中最后一人脖颈,脆声响起,颈折人亡。
挥刀斩断捆绑云梯的绳索,轰隆隆,云梯倒下,扬起沙土,跌落的惨叫戛然而止,不知掩埋了多少尸骨。
在一声长啸中,大雁城的战士陆续聚集,来到穆洛身后。
个个脸上挂彩,身上带伤。
他们终于合力将登楼的敌人杀退,但无人感到放松,因为陀罗尼不会给与他们喘息的机会,下一轮攻城已在酝酿。
“巴尔达,清点战损,把伤员抬走,送去南棚治伤。”
“赫利,我们箭矢储备吃紧,带人搜刮尸体,收集箭头。”
“你,去问问阿克熬的滚油还够浇几轮,滚木与铁蒺藜还剩多少。”
……
穆洛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沉稳有度,令每一个聚目在他身上的战士,都感到踏实安心。
交待罢,蓝眼环顾众人。
“剩余兄弟,原地休整,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别他娘的中途给老子手颤腿软。”
大雁城的战士们哈哈大笑起来,按照吩咐,分散开去。
穆洛疲累地倒退几步,一屁股坐下,倚着石墙休息。
额角破口的鲜血流进眼睛里,黏糊糊,让人很不舒服。随手抹了一把,将脸弄得更脏。
他整个人仿佛从六月梅雨里打捞出来,湿漉漉,身上不是血,就是汗。
就着清水,大口咀嚼干巴巴的肉条。混成一团吞入,既安慰了空落落的肠肚,又冷却了烧灼的肺腑。
忽然,角落里的尸堆下,传来窸窸窣窣和牙齿打战的声音。
穆洛瞧也没瞧一眼。
“王二狗,躲在这里做什么,你家管事与护卫呢?”
尸堆动了动,一条耷拉下的死人胳膊抬起,露出王十郎脏兮兮的面孔。
对方被腥味与尸臭熏得难以呼吸,用手绢捂住口鼻,说话瓮声瓮气。
“敌人夺墙,我只顾低头逃命,等注意到时,王管事他们已与我走散。”
穆洛嗤笑一声,当着人面,把手伸进裤/裆里挠了挠。那里被血浸透,发汗后又热烘烘的,难受得紧。
“害怕就下楼去,躲在这里装毯子,小心被人踩死。”
王十郎哆哆嗦嗦地爬出来,惨白着脸,仿佛一位被吓坏的小娘子。
当初大雁城起义的惨景就令他噩梦缠身,而这一回比在大雁城时更加凶险。
“城里都是苦海的疯子,杀人不眨眼。与他们待在一起,不必躲在这里安全。”
穆洛笑着摇了摇头,将剩下的半袋清水递给他。
王十郎接住,没有喝,拿来擦脸净手,洗去浓烈腥味,令他感觉好受许多。
穆洛懒洋洋地眯起眼睛,随手拨开一只飞来的流矢:“看看这局面,若苦海那边不顺利,城破是迟早的事儿。待到那时,你怎么办?”
王十郎叹气道:“投降。”
“自曝身份,沦为俘虏,拿督不会对我怎样,毕竟他们需要顾忌明珠商行的面子,至多让那群老家伙拿钱赎我,勒令我不许掺和古漠挞的事端。”
说罢,他抬眼看向穆洛,眼底流露复杂情绪:“穆洛,还记得我当初资助你时,索要了一个要求么?”
穆洛仿佛屁股上被针扎了一般,跳起来,瞪起眼睛。
“不是吧,这个时候向我要账?”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两手摊开,一副光棍样儿,嘴朝墙下努了努,“就算你要命,也得跟陀罗尼的大军争一争。”
王十郎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不是要钱。”
“我算明白了,你就是个没屁/眼儿的貔貅,只进不出。想从你手上掏钱,比让我娘子不涂脂抹粉,素面朝天地见人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