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88)
令少年意气的他们,打心眼里生出崇拜。
“说起来,贫僧还曾与裴刺主有过一面之缘。”一行插话道,顿时引来两人的注意。
“大师是在哪里见过他?”剑客问道。
一行笑道:“就在不久前的道器之争里,那时裴刺主没有这般威风。他重伤断腿,又发着高烧,被一位绝色美人背着,来贫僧寺里求药……”
嘴皮子一翻,就给李红尘与裴戎两人,安排了一段美救英雄的桥段。讲得那是一个跌宕起伏,侠骨柔情,吹得两位年轻剑客一愣一愣的。
他们听得兴起,没有留意一行僧袖轻轻甩动,一道黑影抛入水中。
黑影一甩长尾,潜入河底,消失不见。
拜别一行后,陆念慈与太上苍环绕碧湖,沿着白玉长堤,徐徐而行。
两人有事相商。
谈玄走在太上苍身边,扶着他的手臂,轻声提醒何时会有阶梯,何时将会转弯。
陆念慈转头望白堤翠柳,风荷涟漪。五步一亭,十步一榭,极尽匠师之巧思,清雅脱俗,天下盛景无处可与之比拟。
“念慈还未谢过太上阁主相助,有了胎藏佛莲,我慈航将更有把握铲除苦海。”
太上苍道:“霄河殿尊客气,这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覆灭苦海的关键‘玄都大阵’,可曾推演完毕?”
陆念慈道:“清壶师姐于阵法一道,天资卓越。她在琅嬛阁中闭关二十余载,推演此阵,已臻至完善。只有少许部分还在推敲,力图精益求精,不出半点纰漏。”
太上苍道:“我听说,杨素对裴昭夫妇之死耿耿于怀,更不满你们将裴戎送入苦海。”
“你们放心将玄都大阵交给她?若是她暗中做了手脚,在关键时刻,令你们功亏一篑,岂不冤枉?”
陆念慈好似并不担心杨素反水。
“清壶师姐心底慈善,乃是真正的道德之士,不会因为私怨牵扯整个慈航。而且在玄都大阵完成后,我会亲自演练、主持,不令师姐冲动。”
“更何况,师姐为了珍视之人的自由,也不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举。”
“你是指裴戎?”太上苍若有所思。
陆念慈抬手拂去柳枝,迈上拱桥。
“不只裴戎,还有一位。”
太上苍在谈玄的提示下,踏上石阶,没有多问那人的身份。
他消息灵通,又善谋善思,结合昆仑雪山那一场变故,便能猜出不少。毕竟有些事情,是无法处理干净的。
“霄河殿尊可不要放心得太早,慈航在行动,苦海也不干坐着。谁都知道在即将来到的战争中,哪一方的超脱者率先伤愈,哪一方便能一锤定音。”
陆念慈足步一顿,停在拱桥中央,转身凝视对方。
“阁主的意思是,苦海也寻到了治愈李红尘的办法?”
太上苍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向身旁谈玄颔首,示意由他来讲。
谈玄振袖一礼,落落大方。
“正如殿尊不计代价,请动师尊去夺胎藏佛莲。梵慧魔罗难得踏出苦海,亲自坐镇长泰,其目的应当也是为了夺得道器,利用胎藏佛莲涅槃的妙用,洗去李红尘身上的诅咒,助他恢复。”
“虽然梵慧魔罗不知胎藏佛莲是被家师所取,且交给了慈航。但在他的角度思虑,无论是胎藏佛莲辗转一番被慈航所得,还是落入神秘势力令天下出现第三个超脱,皆是不利之事。”
“因而不得不另寻他法,且基于这情势变化,对李红尘痊愈的期望也更为迫切。”
然后,他加重语气:“正是如此微妙的时间点,玄得到西沧海传来的消息——梵慧魔罗即将启程。前往北方古漠挞。”
陆念慈秀眉微扬。
梵慧魔罗的行程并未遮掩,他也接到了慈航派驻在外的弟子传讯。虽有疑问,但并将此事联系到深藏不出的李红尘身上。
“能净化血祭诅咒的东西,其珍贵程度不下于道器。”
“你的意思是,有一样道器藏在古漠挞沙漠里,无人发现。梵慧魔罗出海,便是为它?”
谈玄道:“不错。”
陆念慈摇了摇头,道:“别忘了,古漠挞盛产的东西,沙漠之心。”
北方古漠挞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沙漠、戈壁、草原。
苍山高峻,只有苍鹰能够飞过山巅,草原辽阔,唯有宝马能够驰骋边界。那里活着云追马、赤臂大雕与沙狼,还住着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大大小小数百个部落混杂毗居,其中最大的两个势力是拿督与大雁城。
古漠挞最为出名的,是陆念慈口中的沙漠之心。
乃是古漠挞独产的一种铁矿,未经锻造的原矿本身便含锋锐之意,经铸手捶打淬锋所得的兵刃,品质比寻常铁器高上三成有余。
在拿督的地域内,还有一条河流,名为大地之血。这条河流乃是自然形成,流淌的不是河水,而是融化的沙漠之心。这种铁水蒸发了杂质,令铁器的材质更加纯粹。
有不少天下闻名的铸手,在这条河流边结庐而居,以期望利用此地的矿材与地热锻造出名刀名剑。
因此,陆念慈否认谈玄的看法。
“苦海对我慈航虎视眈眈,无数战船在西沧海畔集结,兵马连绵,扬旌举帆,开战之心昭然若揭。”
“既要开战,便离不开粮草、兵器等辎重储备。苦海孤悬海外,资源稀缺。其手下掌控的西夷诸国,盛产米粮,却不产兵器与宝马。”
“他为了战马与沙漠之心,亲自前往古漠挞,与拿督之王陀罗尼交易,也属正常。”
谈玄微微一笑,道:“若是梵慧魔罗毫不掩饰备战之举,及坦然前往古漠挞的行径,便是要瞒过时刻关注其动向的殿尊等人,以期暗度陈仓呢?”
陆念慈摇头笑道:“猜测,只是猜测,不知小友是否能够拿出有力的佐证?”
“当然。”谈玄从袖中拿出一盏金色莲灯,灯火明亮,散发光明、清圣之意。光是看着,便从心底深处泛起清净、温暖、超脱之感,仿佛被火焰涤尽尘埃,心若琉璃。
陆念慈识得此物。
“摩尼教的圣物,接引众生金灯。”
谈玄点头道:“传说上古摩尼明尊死后,鲜血化为明尊圣火,乃是代表‘净魂’的道器。而被敌人斩下的右手化为接引众生金灯,乃是摩尼信徒们感应圣火的宝物。”
“一千八百年过去,摩尼教覆灭,佛教入主古漠挞,这盏金灯亦随之熄灭。却被我璇玑云阁一名师长云游古漠挞时发现,灯已点燃,昭示明尊圣火已经重燃。”
陆念慈指出:“梵慧魔罗可没有接引众生金灯,不一定知晓明尊圣火就在古漠挞。”
谈玄笑道:“不错。”
“但是梵慧魔罗手眼通天,我等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若是他果真不知,那便更好,我们还能利用明尊圣火做些文章。”
陆念慈略略沉吟片刻,垂问谈玄:“小友有何谋划?”
“玄见识浅薄,怎敢在殿尊面前班门弄斧?”谈玄谦虚推辞。
陆念慈轻笑:“一朝得法天下惊,由这批语可见,太上阁主对你觊觎厚望。没点子气魄,怎能做到一朝得法天下惊?”
他既这样说,谈玄只好无奈接招。
“玄有一些浅见,供殿尊斟酌。”
陆念慈抬手,示意他讲。
谈玄道:“目前,拿督正在与大雁城交战,争夺古漠挞的霸权。所以慈航可以派遣说客前往拿督,做出想与苦海争夺沙漠之心的模样,以向拿督借兵为筹码,拖住苦海与拿督的谈判。”
陆念慈有意考较,问道:“为何是做出样子,而非将拿督争取到慈航一方。”
谈玄道:“梵慧魔罗选择拿督,自然与陀罗尼暗中来往不是一天两天之事,慈航突然冒头,很难撼动两者之间的关系。”
“为了避免白费功夫,所以只是做个样子。”
陆念慈道:“那么,你真正想要争取的对象是?”
“大雁城之主,刀戮王!”谈玄侃侃而谈,气度从容,“刀戮王是最近突然出现的强者,听说最初不过是个马匪头子。但在纠结二十多家马匪、沙盗组成杂牌军,攻占大雁城,便异军突起,几年间迅速拿下古漠挞的半壁江山。”
“眼看形式大好,但苦海御众师亲临古漠挞,其散播出与拿督交好的信号,必定令刀戮王坐立不安。若是慈航道场对其释放善意,他应是求之不得。”
“若说有谁最能了解古漠挞的地貌,必是那些四处游荡的马匪、沙盗。有他们帮忙,寻找明尊圣火应能容易一些。”
谈玄谈吐从容,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地梳理着古漠挞的势力脉络,分析他们对于慈航的态度与能带来的好处。
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
听罢,陆念慈侧头看向太上苍,抚掌一笑:“后生可畏。”
“怕是要不了多久,我这妙谋的名头,便要让给他了。”
太上苍一脸平淡,摆了摆手。
“殿尊别夸他,他也就长得好点,嘴皮子利落点,别的还需历练。”
“前些时候,我璇玑云阁不是被道器出世的异象震塌了么?我遣他去说服山下的几个豪商捐钱,帮我们修缮楼阁。”
“他却被押下,差点儿让人收入房中。”
“我只听过失败后被杀头的说客,可从未听说失败后被人睡了的说客。”淡色的双唇一碰,吐出一词,十分无情,“丢人。”
听见师尊讲出自己的糗事,谈玄笑眯眯的,不见丝毫脸红。
双手抄入袖中,反唇相讥:“是谁说,色相也是谋士的一大本钱。当初只收脸盘子漂亮的当徒弟,便是为了口舌不顶用后,能够施展美人计?”
“您明知山下那几个好色得紧,还把我这位璇玑云阁一枝花,一脚去给人赔笑骗钱。”
“那时候,您可曾想过丢不丢人?”
太上苍偏了偏头,一副看不见,也听不清的模样,却忘记谈玄撤手没有扶他,差点儿一脚踏空,摔在地上。
好歹被陆念慈扶住。
这时,前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霄河师弟,太上阁主。”
太上苍眼睛虽瞎,但耳力不错,听出来者是尹剑心。
见他两人有话要说,识趣地拉着谈玄作别。
两人走远前,传来吵吵闹闹的争论。
“师尊为何讲给别人听,玄不要脸的么?”、“嗯。”
“玄回来后,还塞给我一把匕首,说如有下次,叫我自裁以保清白,有您这样当师父的么?”、“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