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91)
谈玄瞧出裴戎暗藏的决绝,聪明地不做犹豫,直接道出实话。
“我鼓动你前去古漠挞,是有一个人要见你。”
裴戎道:“谁?”
谈玄道:“一位在古漠挞血河边结庐而居的铸手,唤作无名。”
裴戎皱眉,这明显是个假名。
谈玄耸了耸肩:“不是我故弄玄虚,我也不知他真名为何。”
裴戎道:“你既不知他,又如何肯替他说动我?”
谈玄道:“让我前来的,不是那名铸手,而是我师尊。”
得到的答案出乎预料,裴戎确信自己未与那位璇玑云阁的主人有所交集,对方为何会关注于他?
垂眸思忖间,谈玄接着一语震得他思绪凝滞。
“无名铸手曾言,若你不肯前来,请我转达一句话。”
“二十年前,裴昭留在我这里的东西,是时候还给他的儿子。”
二十年前裴昭留下的东西?
除了青川引,罗浮殿尊留下了什么遗物么?
思绪宛如风扫秋叶,纷纷扬扬,忽然福至心灵,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江轻雪夺走了李红尘三物,转轮瞳落入苦海,一样在江轻雪手中,还有一样被裴昭藏起。
便是那个吗?
谈玄道:“玄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都是不知道与不能说。没有断章取义,没有包藏祸心,没有阴谋诡计,但也没有证据。”
“你若不信,玄无可奈何。”
一句话将裴戎满腹疑问堵住。
裴戎松开他,冷冷道:“既然你也是一知半解,凭什么说绝对没坑我?”
谈玄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扬起他八风不动的笑容,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会与你同去。”
他点了点太阳穴。
“就凭我这里。”
又敲了敲裴戎膝盖上的狭刀。
“与你这家伙。”
振袖负于身后,飒然一笑:“天下间,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裴戎看了看他,微微展颜道:“行啊,若是遇到危险,拿你做盾。”
谈玄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发出沉厚重闷响,以证明自己这个肉盾足够坚实可靠。
明月清辉披在谈玄肩头,他挥动折扇,朗声吟咏,一步一诗地隐入松枫。
裴戎没有回屋,依旧踞坐白墙。夜风习习,清寒冽骨,带给人无限的清醒。
一行要他去古漠挞,是想他能帮上阿蟾。
谈玄要他去古漠挞,是想他见铸手无名。
杨素要他去古漠挞,说那里绝不对令他失望。
骨碌骨碌——思绪被一阵瓶壶滚动之声打断,裴戎抬眼望去。猫儿拿嘴咬着酒壶的丝绦,将它叼到墙上。
裴戎失笑:“你怎知我想喝酒?”
酒是好东西,能令人一时片刻,放下心中忧烦。
温柔地揉过软毛,取过那只酒壶。卧倒于墙,两条长腿闲适交叠。拔去壶塞,清透酒液落入口中。
微熏微醉地睡去,梦里有一个似阿蟾,又似裴昭的嶒峻身影,逆着大漠红日,迎着漫漫黄沙,向他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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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用一首《凉州词》,将玉门关的孤寥描绘得淋漓尽致,令无数游侠浪子对关外大漠充满向往。
仿佛自天地间出现第一个侠客起,对流浪的热爱根种心田。
自幼生长于尘外霄壤的慈航弟子们亦无法免俗。
迎面走入烫热的风沙里,长河红日,大漠孤烟,苍鹰鸣唳盘桓于云淡高天,心中生出多少豪气来。
以商崔嵬为首,五十多名出自罗浮、无极、霄河的弟子们,粗衣麻冠,皮袄短靴,组成一支庞大马队,从凉州出发,途经玉门关,向古漠挞腹地进发。
三十多辆车,由脚力强健的矮马拉着,缓缓进入由南幕入北的枢纽——小方盘城。
自从古漠挞战火燃起,大雁城高歌凯进,拿督节节败退,两军以胭脂山脉为界,化东西而治。胭脂山下如小方盘城等几座城池,便成了中立缓冲之地,无人看管。
因此有中原或大漠部族商队在这些城池中聚集,形成自由贸易的所在,为这些不起眼的小城灌注了非凡的活力。
关外小城比不得中原城池,城楼只有五丈高,黄土夯垒,在烈日炙烤下,显出焦黄的色泽。
车轮碌碌,蹄铃渐近,抱刀躲在门拱阴影下小憩的守卫挑起眼皮,抬头望向入城之人。
滚滚尘沙淡去,为首之人的身影越尘而出。
头戴帷帽,雪白的面纱垂至肩头,将面容完全遮掩,唯有一捧乌黑的长发如瀑流泻。
白衣裹身,腰佩玉珏,一袭丝绸披风随风漫卷,绣流云纹,如水中涟漪,泛粼粼波光。
身姿颀长端凝而坐,连转动马鞭的动作都带着几分矜持优雅。
骏马昂首阔胸,扬蹄踏定,扬起青烟似的尘幕。
只一个照面,便令守卫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说的贵气。
守卫咬了咬口中草根,大摇大摆地挡住车队。懒洋洋地抬起手,拇指按住食指,搓了搓。
商队首领见这天下通用的暗语,一扬手。
他身后一人微微点头。
那也是一名出众的男子。
头戴纱罩,依稀能瞧见五官的轮廓——古漠挞风沙太大,一张口就要包一嘴的沙子,因而这样的打扮并不奇怪。
跨在马腹两侧的双腿很长,靴子包裹小腿一直扣至膝弯。漆黑劲装,腰挎唐刀。一条革带从左肩勒至右腰,峻拔笔挺的后背绑有一柄更加修窄的长刀。
除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浑身上下分寸不露。在这骄艳烈日下,看得旁人心头发燥,而他本人却如冷泉冰玉,无一丝汗渍。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丝绸做的口袋,抛给守卫。
守卫接住,掂了掂:“多了。”
只取一只银角,将口袋收紧,抛还对方。
戴纱罩的男子反手一送,又将钱袋原路送回:“请朋友喝酒。”
守卫没接,任由钱袋落在地上。冲几人咧嘴笑了笑,吐掉已被嚼得无味的草根,转身离开。
队伍中,后襟插着折扇,文士模样打扮的男人开口唤住他。
守卫驻步回头,看向对方。
对方露在面纱外的双眼水润得不行,像是刚从江南湖水中打捞起来的美玉。
心中诧异这只商队的不简单,仅仅见了三人,三人俱是风度不凡。
只听对方说道:“玄走南闯北多年,从未见过朋友这般爱财有度之人。”
“然而朋友可曾听过一句话,天赐弗取,反受其咎。这口袋里的钱不多,何妨收下?”
守卫目光闪烁,听出对方暗指之意。
在小方盘城这样商人做主的城池中,他们这些士卒既是维护城中秩序的守卫,又是替商人们牵线搭桥的掮客。
坐镇此城的明珠商行为了将它打造成古漠挞的商贸枢纽,标榜“公正信誉,等价交换”,并花大力对旧有制度进行清洗,建立属于吸引商人的全新秩序。
因而守卫面对多的钱财,分文不取。
若是想将剩下的钱赚到手中,自然需要向这只中原来的商队付出一些东西。
有钱不赚是傻子,谁会嫌弃钱多呢?
守卫黝黑的面庞扬起一抹市侩的笑容,没有多余的话,直径问道:“诸位公子打算买什么?”
谈玄微微一笑,道:“买一个人的接见。”
守卫道:“谁?”
谈玄道:“王十郎。”
听见这个名字,守卫面孔一僵,懊恼地揉了揉头发,口中嘟囔,发泄赚不到钱的郁结。
他摊开双手,转了半圈,示意谈玄看向城中街道旁堆积的车辆、马队。
“公子们请瞧,这里有数十只商队都是来找明珠少主的。最早的从十天前等到现在,无一人受到明珠少主接见。”
好意提醒道:“诸位还是别白费功夫,与其将货物堆在这里发霉,莫如拖去别处卖掉。”
谈玄与裴戎对视一眼,显然没有想到竟会出师不利。
谈玄装出一缕忧色,诚恳拱手相询:“我家公子听闻明珠少主所发壮志,欲以凉州为起点,横贯古漠挞,直至北海,开辟一条媲美丝绸之路的商道,不远千里而来,欲为明珠少主鸿志出一份力。”
“想必这些等着明珠少主接见的商人,亦是为此目的。”
“但为何商道将将起步,才建起禹都城、小方盘城等几个枢纽,明珠少主便偃旗息鼓了?”
“这事儿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见几条传闻。”守卫含混道。
“明珠少主能耐再大,也只是个商人。”抬手朝着东边指了指,那里坐落有拿督的王都,“若是有人以刀剑阻路,他还能硬闯不成?”
谈玄了然,看来是这王十郎不知何故触怒了拿督的陀罗尼王,令其下令阻碍对方想要建立第二丝绸之路的宏图。
谈玄沉吟片刻,正欲换个方式劝说。
裴戎让过他,打马上前,干脆利落道:“还请阁下通传明珠少主,我们有办法重开北方之路,令他不必退回中原。”
虽然面孔隐藏于纱罩之下,但气度巍峨,语调平稳饱含一种信服之力。
守卫闻言一惊,将裴戎几人看又看,目光更在一直端雅高坐,淡然不语的“神秘公子”身上多停留了几分。
无法确定他们的来历,竟有这般大的口气,能够解决明珠少主遭遇的难题。
正犹豫不决间,忽然一道白光,在他脸上一晃而过,几乎无人察觉。
他虚起眼睛,捕捉到了某种信号,为难之色消失,俯身捡起钱袋,同裴戎几人抱拳:“几位贵客请跟我来。”
谈玄折扇慢摇,朝同伴笑道:“成了。”
转头却见裴戎炯炯目光落在城楼之上,好奇张望一会儿,只看到一片反光的瓦当。
“阿戎,你在瞧什么?”
“没什么。”裴戎摇了摇头,缓缓收回目光。
庞大的马队走上长街。
来来往往的色目人,在木案上摔得梆梆响的胡饼,散漫孜然香味四溢的肉串,四处都是叫卖货物的吆喝声。
三十多辆马车载满货物,吸引城中百姓、胡商的目光。虽遮掩得严实,但车棚上鼓鼓囊囊的模样,叫人更为好奇黑布底下装着何物。
慈航弟子们御马而行,将马车护在中央。纪律严明,刀剑锃亮,不同于不入流护卫、镖师的气势令人侧目。
这番招人眼目的姿态,是裴戎等人刻意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