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28)
梵慧魔罗与陆念慈两人慢悠悠地以言语周旋。
被迫滞留的宗主掌门们,静默旁观。
久居高位者不乏城府,纵然担忧城中局势,想要尽快入城把控局面,但表面不显,极为沉着。
他们细听苦海与慈航的间对话,暗自比较己方与两道魁首的实力,心中颇为沉郁。明白若是这两头猛虎不先斗个你死我活,他们这群狐狸、财狼很难从中浑水摸鱼。
有人甚至盘算起,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挑拨二者。这并不困难,毕竟双方仇深似海,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火引……
这时,众人间一名须发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拄着一根结有数枚水润桃子的木拐走了出来。
乃是长生门门主何去道。
熟识他的人心中惊疑,长生门向来安于一隅,何去道为人亦是谨慎沉着,无论是宗门还是门主都像是一只撬不开壳子的老龟。
为何偏偏在这关口沉不住气?他想要做什么?
何去道面对各色目光,一派坦然从容之姿。却无人知晓,此刻他心中苦涩至极。
他的长生门安居秋鸣湖畔,做惯缩头老龟,本不想参与道器之争。
但偏偏生了个心比天高的儿子。
独子何天赐是他纳了三十多房妻妾,耕耘至年过半百方才生下的凤凰蛋。平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他这做老子的都不敢“忤逆”这个宝贝蛋儿。
这不,自从道器现世的消息传遍天下后,何天赐便在家中又是耍泼,又是撒娇,闹得个天翻地覆想要去长泰城见一番世面。
何去道深知道器之争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尸骨无存。第一次狠下心来,叱骂何天赐一顿,将之锁在屋。
孰料,这胆大包天的公子哥,竟在狐朋狗友的帮助下,逃出宅院。集结一群同他一般不安分的长生门弟子,盗空马厩,连夜奔赴长泰。
翌日,何去道担心初遭叱骂的何天赐心中委屈,特地端来他最喜欢的饭菜、糕点前去看望,并决定好好同他分说这场道器之争非是儿戏。
结果屋中空空如也,唯留一页信纸――
“爹且家中安坐,孩儿携师兄弟们去往长泰,为我长生门搏一条通天之路!好叫江湖上唤我等“乌龟门”的小人刮目相看!”
气得何去道吹胡瞪眼,抖如筛糠,急传号令,率领众弟子前往长泰,追回那个“混世魔王”。
没想到,竟在入城前遭到御众师拦截。
这令何去道心中更沉几分,明白城中独子面临的危险,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
内心一番煎熬后,实在按捺不住忧子之心。念及自家宗门与白玉京毗邻,与慈航道场多有往来。自己时常携天赐往白玉京拜见众位殿尊,与陆念慈也算得上有几分交情。
强压担忧,唤道:“霄河殿尊。”
红润老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笑得极为妥帖。
陆念慈笑吟吟看向他。
态度温和亲切,如春风拂面,令何去道心中安定几分。
“霄河殿尊,我儿天赐调皮鲁莽,为一睹道器风采私自离家奔赴长泰。老夫千里迢迢而来,便是为将这只猴儿抓回家中。他本事不济,没见过世面,还心高气傲的。放任不管,着实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您看……”
谦恭垂头,以余光观测陆念慈的态度。不像是一门之主,倒像是陆念慈的下属。
沐浴在众人微含奚落的目光中,何去道微微咬牙――为了自家这个小兔崽子,八辈子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陆念慈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道:“何门主想做什么,自去便是,何需同我报备?”
说着侧身让开一条通路,摊手道:“请。”
没想到陆念慈如此亲和,何去道心中微愕,原地踟蹰片刻,最终对独子的担忧压倒一切。
向陆念慈拱手道谢,招呼长生门弟子出列,越过众人,下山而去。
接近梵慧魔罗时,足步一顿,心生浓烈不安。
转念一想,慈航三位殿尊定然不会任凭梵慧魔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人。梵慧魔罗也不会如此不智,若是他杀了自己,岂非给正道中人一个联合出手的借口?
如此劝慰自己一番,大胆迈开步伐,跨过梵慧魔罗划下的界限。
两人擦肩而过时,御众师丰润的双唇轻轻扬起。
倏然之间,鲜血飞溅,像是下了一场红雨,何去道捂住喉咙缓缓跪倒。
梵慧魔罗托着他的下颌,随着身躯倒地,染血的手指在死人脸上画五道红痕。
“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汝等再进一步,便是无间。”
崖边鸦雀无声,唯长生门弟子怀抱门主尸首的哭喊随天风回荡。
在场众人凝视一地扎眼的鲜血,心中油然生出荒谬之感。
不仅为梵慧魔罗杀人时的随性恣意,未将天下人放在眼里;更为慈航三尊在其动手时,根本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为何,为何?
素女宫宫主寥清音心思急转,用洁白贝齿咬了咬嫣红唇瓣,明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仓惶。
她用祈求的目光望向陆念慈三人。
“三位天尊,为何不为何门主做主?”
陆念慈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淡笑:“寥宫主,可还记得我来时说了什么?”
寥清音不解其意,谨慎道:“您似乎说……大家何必剑拔弩张?一起坐下来,焙茗煮茶,品酒清谈,岂不妙哉?”
陆念慈抚掌而笑:“然也。”
“我本好意邀请诸位一起清谈品茗,奈何何门主不应吾之邀约,执意离去。”他憾然慨叹,“在下也是无可奈何呀。”
听得此语,众人心中一凛,再蠢也明白了陆念慈的意思。
慈航道场与苦海做了同样的决定――阻止所有门派首领入城,让长泰城沦为慈航与苦海两方龙争虎斗的擂台!
这……何其霸道呀!
胸腔填满愤怒,有人深吸一口气以期平复心绪,然却觉得自己呼吸竟因怒意变得焦灼。
非是他们养性不足,这股怒意乃是在正魔两道魁首欺压下,一点一滴积累而成。
三百年了!三百年来,他们一直在苦海与慈航的夹缝间,屈辱求生。
苦海行事残忍,恣意霸道;慈航虽是正派,但威势逼人。
面对敌人,一者不讲道理斩草除根,一者讲过道理再灭满门。
这样的日子压抑得他们难以喘息,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们不甘心,绝不甘心!
------------
第33章 剖析局势
陆念慈不用看众人神色,便知其心中所想,笑道:“诸位何必动怒?”
“你等不能入长泰,我与御众师同样入不得。无长辈坐镇,任凭小辈施为,岂不公平?”
“说起来,此次道器之争对于我等门徒来说,也是一场难得的历练啊。”
“请坐吧。”
长袖一拂,一阵清风平地自起。
他之足下,满是褐土与灰岩的地面节节拔高,片刻之后,形成一座九阶高的石坛。
石坛中央,骤然生出萌蘖,抽出枝条,生长,发芽,牵藤引蔓,萦砌盘阶,化作一座用翠枝编缠的云亭。
垂翠带柳绦,缀青芷白薇,开满杜若与蘅芜,十分娴美自然。
陆念慈拂去地上尘土,率先坐于亭中。
卫太乙端坐其身后,一副护卫姿态,全神戒备梵慧魔罗。
尹剑心最是不耐这种慢悠悠坐推太极的场面。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手挽拂尘,背对众人,立于亭边。
陆念慈伸手对梵慧魔罗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梵慧魔罗应邀入亭。
对比于陆念慈的温雅端庄,他则随性许多,左膝支起,肘靠膝头,宽松的衣襟从肩头滑落至臂弯。
露出玉色右胸,与强健的臂肱。一副浑圆饱满的青金石珠串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盘绕三圈,与耳垂上的金环交相辉映。
珠串上垂坠下用金丝与绿松石编成的璎珞,长长流苏轻扫锁骨。
用一种如拢烟雨的目光凝望三人。
卫太乙微微一怔,略有些惶然地偏过头去。
尹剑心听见师弟的动静,回头扫了一眼,刹住,迅速转身,剑眉深蹙,缓缓攥紧手中的拂尘。
只有陆念慈偏着头,眉目噙笑地细细欣赏起来。
从厚重的狐裘中,伸出手指,弹了一弹身边一朵含苞待放的紫云。
花苞展开,里面盛满了碧水,非是花蜜,而是碧悠悠的清茶。
陆念慈摘下它,望着梵慧魔罗一口饮尽,目光迷离,意犹未尽,仿佛有这位艳绝无双的美人在侧,清茶亦能醇烈如酒。
卫太乙看着陆念慈的做派,心中一叹。
还好无极师兄背对着我们,若是被他看见,说不定会拔剑砍了这座亭子,再从怀里掏出针线把梵慧魔罗的衣服缝起来……如果他打得过梵慧魔罗的话?
众宗主掌门彼此对视,并不甘愿。
这时,一名髻簪金花的耄耋老道拱手一笑,道:“老道自古漠挞而来,只为一睹道器。观如今情形,怕是难以达成。”
“不过,能在此地领略苦海御众师、慈航殿尊与诸位宗主掌门的风采,实乃意外之喜。”
“老道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也不必见那不知有无的道器了。”
说罢,转头问卫宁庄主风卿羽道:“风兄,老道返回古漠挞,必定经过凉州。你我同路,何不同归?一路谈天说地,亦不觉舟车劳顿。”
这名耄耋老者乃是来自古漠挞溪流沙滨的百慧道人,为人正中冲和,与卫宁庄常有生意往来。
与风卿羽也算熟识,是以提醒他:慈航态度不明,苦海视道器为禁脔。长泰城的这池水,比他们想象得要深。莫如提前退步,保全自身。
风卿羽并不愚蠢,将这局面看得分明。
他苦笑拱手道:“风某谢过道人好意,吾子与大雁城友人尚在长泰,风某无法弃之不顾。”
百慧道人颔首轻叹:“愿他们能平安归来。”
风卿羽道:“祝道人一路顺风。”
两人拜别后,百慧道人扬鞭策马,踏上归途。身形渐渐隐没于崇山峻岭,一道歌声遥遥飘散――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
神仙都有白头日,何必千机妄尽算。
圣贤坟草不见短,将相白骨早尽寒。
古今多少英雄事,青史书来只一传。
歌声苍凉,惊群鸟纷飞,亦勾闻人愁绪。再观苦海、慈航咄咄逼人的态势,不少人心中生索然,萌生退出之心。
在百慧道人的带动下,部分江湖散人或小宗门辞别众人,退出夺器之争。
而留下人更加坚定心智,他们或是有亲近之人身陷长泰,或是野心不泯,想要舍身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