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81)
聂云英只觉气息凝滞,记忆回到那个悲惨的雨夜。攥紧长剑,便要出手。
“住手!”一道声音严厉喝止。
“宗门之内,严禁私斗。律院恰换了几条崭新戒棍,你们这是想用肉躯替他们试货么?”
雪衣碧剑的商崔嵬缓步走来,面容端肃,不怒自威。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弟子们见到剑子,顿时如霜打的茄子,唯唯诺诺。
聂云英道:“商剑子,你何故庇护这个杀手?他既滥杀无辜,自然要拿命来偿!”
“妄语!”商崔嵬呵斥,一挥衣袖,“还不退下。”
聂云英面露不甘,但不敢再做争论,只恨恨看向裴戎。
“今日正逢登鼓会,你若有胆,便去那里,我们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收剑入鞘,转身离开。众弟子相觑片刻,亦零散离去。
商崔嵬目送众人离去,心中轻叹。
他已竭力周全裴戎,奈何慈航与苦海血仇太深,这些弟子又心性不足,见不到真正的苦海杀手,便将怒火全都撒到裴戎头上。
他骂也骂过,劝也劝过。众人却是当面应喏,背后依旧找裴戎麻烦。
将人赶走,转头再看裴戎。
见人起开酒坛泥封,解了纸包露出鸡腿、蒸糕等物,旁若无人地席地就食。
商崔嵬皱眉:“松烟院旁就是食堂,走不了几步,何不去那里用膳?”
裴戎挑起眼皮看了看他,神色冷漠。
自入慈航,他日日被人堵门。有来寻仇的,有来挑战的,他若不应,对方便摆出架势,要将他活活饿死在松烟院里。
苦海出来的人从来不是好性,更何况裴戎久居高位,除了师长与御众师,已经很少有人能折辱于他。
裴戎好几次都打算让堵门的人尝一尝苦海的手段,奈何商崔嵬时刻关注于他。每要动手,便会出现。
商崔嵬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是替裴戎解围的及时雨,但在裴戎看来,他就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妈子。
虽然心里对商剑子的评语甚是刻薄,但对方到底是真情实意,裴戎不是不觉,两人间的关系因此和缓些许。
裴戎拍了拍身旁的门槛,示意他坐下。
“我怕会被人加点东西。”
商崔嵬掌风一拂,吹去灰尘。然后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一张手绢,从木条到角落,仔仔细细擦拭一番。直至擦得光洁乌亮后,才与裴戎并排而坐。
“你多心了,慈航最重门风,必不会出现同门相残之事。”斩钉截铁道,“下毒,绝无可能。”
“我没说下毒。”裴戎叼着一根鸡骨,拿出小刀,开始削制一枚竹笺,“在饭里加点巴豆之类的料儿,你总管不住吧?”
忽然向枫林扬声唤道:“出来。”
伴随一阵足踩枫叶的窸窣声,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童手捧食盒,怯怯走来。向商崔嵬敛衽一礼,也不同裴戎说话,将食盒放在地上,转身就跑。
“那是清壶殿的方沁?”商崔嵬作为罗浮剑子,十分尽职尽责,慈航上下数万弟子,他能认出个七七八八,“她给你送了什么?你怎么认识她的?”
说着,揭开盒盖,引入眼目的是数碟糕点。香气诱人,精美绝伦,足见制作者情谊之厚。
顿时神色微妙起来,想了想那小姑娘的年纪,看着裴戎,欲言又止。
小刀在裴戎手指间翻飞,头也不抬,冷淡道:“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你该问问那丫头是如何想的。”
“自我宿在松烟院以来,她每日送来一盒糕点,从不提何人相赠,也不说原因,倒叫我满腹疑惑。”
说罢,长腿一摆,将食盒扫至商崔嵬面前,示意他吃掉。
商崔嵬道:“此乃别人赠与你,我怎好享用?”
裴戎冷冷道:“那就倒掉。”
商崔嵬摇头失笑,捻起一块杏仁酥:“无论是谁相送,都是一份情谊,倒掉可惜。”
送入嘴中,酥香满口,味道竟有几分熟悉。商崔嵬一面默默咀嚼,一面想着说点什么话题,令裴戎对慈航多多生出亲近之意。
思索间,忽闻裴戎问道:“聂云英所提的登鼓会是什么?”
商崔嵬道:“登鼓会是近几年宗门举办的比武较艺大会,每年三次,以南侧枫岭校场为场地,胜者可得进入琅嬛阁修行的机会。盖因擂台中央有一面巨鼓,魁首可以鸣鼓九响夸耀武功,故称登鼓会。”
“宗门弟子常常借用此会切磋武艺,了解宿日仇怨。”
裴戎微微点头,吹去竹笺上的尘屑,挂在门上,上书:院主出门,归期未知。
起身将油纸与残羹收拾妥当,臂弯携起那大半坛黄酒,对商崔嵬扬了扬下颌:“走罢。”
“哪去?”商崔嵬微怔。
裴戎没有等他,踏过一地红枫,向南面走去。
“登鼓会。”
“恩怨情仇,越窖越成老酒。莫如早早解决,一战泯恩仇。”
商崔嵬拧起眉峰,心中略有不安,起身跟随他的步伐。
“我知晓你最近受了不少委屈,别想是去登鼓会上闹事吧?”
“你怎么如此作想?”裴戎唇角微勾,一脸云淡风轻,扬手拍了拍商崔嵬肩膀,“我做事,一向低调慎重。”
第86章 算账
正午, 南麓枫岭, 登鼓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时值凉秋, 霜叶染赤,校场被满山红叶环绕, 灼然满眼,秋意浓。
登阶而上,踏入擂台,地形平整宽阔, 四角插着一些残破的长剑以作围栏。石板伤痕累累,褐赭斑驳, 无数弟子在此交锋洒下血汗,化作的擦不去石沁。
一面明黄巨鼓架在中央, 两面蒙以犀皮, 桐木底座刻有一行古纂。
“登鼓鸣九响,山河影动摇。”
简素,朴拙,却生一股雄浑厚重之意。
校场外,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聚集不少慈航剑客。
有的大喇喇地坐在草地里, 嘴里叼着绷带一圈一圈缠绕伤口。有的聚集一处,品评擂台上同门交时手所出的招式。有的挂在枫树上, 目光炯炯地观看擂台上的拼杀,一口接一口酣饮烈酒。有的盘膝而坐, 阖眸养神,调息备战。有的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安静而专注。
更多人围拥于校场外,时而随激烈的战局屏气凝息,时而为精彩的交锋欢呼喝彩。
场中打擂之人,正是向裴戎放下狠话的聂云英。神情坚毅,古铜色的肌肤上满是热汗,与一名霄河殿弟子鏖战许久,寻到破绽,沉声一喝,将人撂翻在地。在众人热烈的欢呼声中,赢来第九场连胜。
但不见他有多少欢喜,将剑拄在地上,环顾四野,似在等着什么。
围观的弟子们窃窃私语。
“今日聂云英很是神勇啊,已经接连撂翻九名同门了。”
有人摇头:“他出身灵缘斋,擅使横练功夫。对于此种非生死搏杀的擂台比拼,自然更占优势。而且这次的登鼓会没有商剑子等六殿精英参与,不过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有正直的人摇头道:“不管怎么说,聂师兄连战九轮,无人能阻,足见其能为深厚。你与其在这里犯酸,莫如好好磨练剑法,同他一较高下。”
有人赞同道:“看来这次入琅嬛阁的机会,要被聂师兄取得了。”
聂云英终未等到他要等的人,重重一叹,拱手道:“诸位同门,请听我一言。”
声如洪钟,令众人聚目擂台。
“诸位皆知,聂某为灵缘斋弟子。灵缘斋在长泰一战中,满门俱丧,聂某沦落成一个孤魂野鬼。幸得九麓殿尊垂怜,拜入慈航。”
“昨日种种本该风逝,卫殿尊亦教导我不应沉溺仇恨,人活着,要抬头向前。”男子长声一叹,满脸苦涩地握紧双拳,“然而,在我试图忘怀这段血仇之时,苍天却将仇人送至我的面前。”
“莫非天意如此,叫我了断此仇!”
扬剑指天,气势如虹。
“宗门规定弟子不得私斗,我便在此向裴戎下帖,邀他于登鼓会上一战,生死不论。”
“若我有幸,手刃雠仇。若我不幸,战死擂台,亦算偿还灵缘斋对我的恩情!”
说到动情处,双目泛红,一副视死如归之态。顿时激起众人同仇敌忾之心,也不管正主是否在此,便纷纷附和要求裴戎应战。
有好事者呼朋引伴,推波助澜,不消多久,便将聂云英邀战裴戎的消息传遍全宗。校场外人数剧增,闹热非常。
校场东面,立有一座观武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常有慈航师长坐在这台上,查验考较参弟子的修为进展。
此刻,尹剑心与卫太乙两人正在上面。
尹剑心听闻楼下喧嚣,面色铁青。
放下手中茶盏,不见如何用力,便是一声巨响,脆弱的杯盏被他生生摁进木桌。
卫太乙轻声询问:“师兄?”
尹剑心没有应声,只怔怔瞧着那片声讨裴戎的人潮,眼底流露悲哀与愧疚。
他沉沉一叹,转头吩咐身边弟子:“传令下去,登鼓会全凭自愿,不可强迫参战。凡有闹事不服之人,剥夺三年入琅嬛阁修行的资格。”
无极殿弟子躬身领命,正欲下楼传达殿尊谕令。
这时,校场外一片骚动,不知谁喊了一声:“他来了!”
这句话仿佛带着奇特的力量,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不禁喃喃出声。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众人张目望去,漫天红枫里,走来一人。
臂挟酒坛,手握狭刀,发簪鹰翎,一身漆黑武服格格不入。行走的姿态散漫随意,却自成一种风骨。
仿佛他是穹庐中的飞鹰,草原上的荒狼,不需鸣唳,便无人敢拭其锋芒。
无形的气势令喧嚣的校场安静下来,人群自动分开,为他让开一条通路。
裴戎登上擂台。
聂云英望向他,沉声道:“你终于肯应战了,还算有点骨气。”
拉开架势,便要与裴戎对打。
孰料,对方只将他当做一条会说人话的疯狗似的,淡扫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裴戎抬起长腿,踩在擂台边的石墩儿上,举目环顾四周。
“方才路过枫林时,驻足听了一会儿。诸位嚷得热烈,好似皆与我有仇。”神色淡淡,很是平静,“然而,我担任苦海刺主不过三年,开始承担与慈航有关的任务也不过两年多一点。”
“这两年里,裴某就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杀不完你们这千百来人的亲友吧?”
这校场外有不少是跟着起哄的人,闻言涨红了面孔,道:“我们这是替受难者鸣不平!别以为狡辩几句,就可替自己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