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62)
不少焦越城的百姓爬上城楼,向城外军队磕头、哀求,那悲戚求命的场景委实惨烈,令见者心酸。
然而,红袍戎甲的将士仿佛失去了眼耳,犹如机械傀儡,雷厉风行地执行军令。在离城十丈处,架起三架投石机。一缸缸火油被卸下马车,装入投石机的皮槽。
投掷手操控绞盘,将油缸对准城池,木质齿轮转动摩擦,间或发出刺耳尖啸。随着烈虎赤旗迎风一招,轰隆一声雷响,连接皮槽的木梁高高弹起,火油翻跃城墙,在房屋与街道间溅裂开来,刺鼻气味弥漫全城。
焦越百姓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全都聚集城墙下。顶着呼啸的寒风,丈夫张开臂膀搂紧妻子,爹娘用厚重的衣衫裹住孩子。
城楼之上,哭喊、哀求被激荡的寒风卷至云霄。城墙之下,簇拥的人群仿若庙宇中的泥胎石塑,一片死寂。每有一个油缸在地面上炸裂,身躯便随之一抖。
这群感染血瘟的可悲之人,没有被可怕的疫病打倒,也熬受住了肉体渐渐溃烂的痛苦。最终将要夺去他们性命的,却是自家君王下令放出的一把焚城大火。
单是这样的认知,便足以叫人放弃求生的勇气。
小小的孩子从娘亲怀中拱出脑袋,睁着乌黑的眼睛,望着周遭大人们麻木、绝望的面孔。
他很瘦小,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自从焦越被围,粮食日渐减少,他的娘亲从口中抠了再抠,匀出的食物也只能勉强养着孩子,令他不至于饿死。
他扬起头时,露出细瘦的脖颈,零星长有血红斑点,下颚处更有一块碗大的溃痕——可怕的血瘟在啃噬他的骨肉。
半个月的时间,已令孩子习惯了身上的疼痛。
在这特殊的夜里,他好奇四顾,虽有胆怯,但并不恐惧。
他还太小,尚不能理解死亡的可怕,只当如年老的祖父一般,闭眼睡个醒不来的囫囵觉而已。
若真是这样,那倒也好,便可不必再忍受仿佛要磨穿肠子的饥饿。
孩子这样想着,拨开盖在头顶的长袖,悄悄看了一眼娘亲。
女子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手指拨弄着佛珠,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漫天神佛显灵。
孩子伸出鸡爪似的小手,握住女子拨动佛珠的手腕,声音微弱:“阿娘,会有神仙来救我们么?”
女子手指一僵,嘴唇嚅嗫,努力想要笑一笑,说些安慰的话,但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见娘亲一哭,孩子也忍不住跟着低泣。但是他好饿,又很虚弱,只能发出小猫一般发出微弱的气音。
母子的哭声惊动一名老者,他颤颤危危,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目露怜爱,用拇指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别哭,哭累了更饿。”
用袖子罩着,悄悄将半块干硬的馒头塞进孩子手中。
然后起身,缓缓走上城楼。
这老者似是极有威望,人们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通路。在他步履踉跄,将要摔倒时,不少人伸手扶持着他。
就这样被人一路扶着,登临高楼。环顾城下,军阵森严,赤旗招展,浑浊老眼,满目悲凉。
他张开双臂,瘦骨嶙峋,挂在身上的宽大衣袍迎风鼓荡。
“吾乃赵郅,由毗那夜迦亲命为焦越城守,为他镇守此城三十二年,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六度遭遇外敌攻城,经历大小战事二百余起。”
他扶着冰冷的城墙,颤抖着弓起身体:“这座城池,屹立此地已有一百六十三载……百越大军攻不破他,北蛮强敌打不下他……最后、最后却是他的君王要夷灭他!”
老者哽咽半晌,忽然抹干眼泪,挣开众人,翻过城墙。
身体被夜风包裹,一把轻飘飘的老骨头仿佛要乘风而去。他大喊一声“悠悠苍天,曷其有极”,纵身一跃,化成黑影一点,落入满是铁蒺藜的壕沟之中。
嘭——
骨骼断裂的脆响被寒风卷至耳畔,裴戎垂了垂眼睛,极好的目力令他看到从壕沟中溅起,洒在墙根上血花。
三人埋伏在一里开外的土坡下,用茂密灌木遮掩身形。
裴戎嘴里含着一根鸡骨,吃完炖鸡,离开茅屋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吐出。此刻沉目思索,舌尖不自觉顶弄着骨头。
“看见那个跳下来的人了么?”
阿蟾道:“半脸腐烂,应是血瘟的症状。”
裴戎道:“若是放走他们,血瘟扩散,势必造成更大的危害,焚城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况且,对手是一千来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我们,不过三个失去修为的凡人,你确定能够吃得下他们?”
裴戎的面孔半拢在阴影里,颌骨棱角锋锐,话语透着一种凉薄。
商崔嵬拧起眉峰,作为“慈航俘虏”,他一路上少言寡语,安守本份。在到达焦越附近,裴戎将青川引还给他后,盘腿坐在树下,手挽剑花,反复练习,以期更快适应只剩左手的困境。
闻得裴戎所言,胸涌暗火。
他很想质问,你若是师尊儿子,怎可说出这般话来?昔年裴昭为活万人,一骑当关,千军劈易,何曾问过“如何”、“能否”、“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是,这份怒气不便表露。毕竟不知裴戎身份的真假,也不知那名苦海高手与裴戎之间关系。贸然开口,怕会坏事,只能忍气吞声。
阿蟾拨开灌木,仔细观察赤甲军排兵布阵。
“此方天地的血瘟在三年前出现,与秦莲见抢走鲲鱼,绘出《观世音渡毗那夜迦图》的时间吻合。”
“观世音通过类似欢喜禅的邪术,将南柯寺中画师熔炼成血水,融入身体。应是以身为桥,将在外界收集的精血,偷渡到这画中世界。”
“血祭、血炼等与血有关的邪术,纵使在魔道之中,也少有人使用。因为它们在带来不可思议力量的同时,常会种下牺牲者的怨憎与诅咒。这里的血瘟,恐怕便是秦莲见收集精血,带来的异化之灾。”
“只要掐灭源头,血瘟自然停止,扩散之类的后续危险便不必考虑。”阿蟾给出他的答案。
裴戎叹道:“拿下秦莲见,还需不少时间,他们……熬得过来么?”
然后感觉身上一沉,阿蟾握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一贯温和的语气蓦然变得强硬,含着不容错辨的坚决。
“熬不过来,也得熬。”
“生死存亡最是考验意志,若连求活之时,也拿不出过人的坚韧,那便不配活着。”
裴戎察觉其语气的不同,转头凝视对方。
阿蟾平视前方,但未曾聚焦在焦越城上。眸黑且深,没有着眼此刻,而是穿越时光的碎屑,回顾记忆中的某一段过去。
那是他所经历过的生与死的考验,那些痛苦,那些折磨,在他心头划下刻骨伤口,纵使时光流逝,渐渐弥合,依旧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
然后目光波动,流露极浅的情绪,若非裴戎专注观察,绝对捕捉不到。但就是这一丁点的哀伤,破开阿蟾刀枪不入的铠甲。
裴戎怔忪,原来这个人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无坚不摧,原来他也有属于凡人的脆弱。
阿蟾很快发现自己的失态,先是一怔,偏头避开裴戎的探究。见对方不肯放弃,便冷淡地挑起眸子,严厉地告诫于他。
裴戎抿唇,一股气血冲上头顶,想要立时捉住这个缺口,用力撕开。发掘他从不提及的过去,令他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
在裴戎回神之时,发现阿蟾的腕子已被自己紧紧钳在手里,由于太过用力。钳人的手,与被钳的腕,一起紧绷颤抖。
阿蟾显然不曾想到,裴戎在他面前,会有这份胆量。
他曾称呼对方为狼崽,是因为裴戎作为苦海刺主,的确手腕冷戾,仿佛一头冷静无情的雪狼。但在面对自己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怂得像是一只怕生的奶狗。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揪着狗崽的后颈的皮毛,拖入怀里,逗他玩耍。一旦他将对方推开,狗崽便只会绕着人乱转,观望着、试探着,但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回忆中的不快被抛到脑后,目光从裴戎手背上滑过,饶有兴趣地等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裴戎倔强道:“你说过,我可以问。”
阿蟾道:“刺主大人,可曾听过,过时不候?”
好不容易踏出一步,裴戎不愿就此退缩。但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发问,便只盯着人眼,固执地握住对方不放。
两人强硬对峙良久,阿蟾忽然笑了笑,垂眸低头,嘴唇碰在裴戎手上,含住指节轻轻一舔。
裴戎睁大眼睛,像烫着似的,猛然甩开对方。稳住砰砰狂跳的心脏,转头再看阿蟾,对方已挪动位置,坐在商崔嵬身侧,将无辜的罗浮剑子当做盾牌,挡在二人之间。
见裴戎目光冰冷地瞪视自己,商崔嵬镇定地向旁边挪了挪,却被阿蟾一把按住。无可奈何,只得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回正事。
严肃地分析一番局势,询问两人看法。裴戎心中轻叹,不再蛮缠,振作精神,与商崔嵬深入商讨。两人皆是才智出众之辈,一套计划快速形成。
但因情况艰巨,人手寥寥,实在没有变通的余地,整个计划充满剑走偏锋的搏命意味。
一切决定后,裴戎重点关注商崔嵬的断臂。
“你的任务,不比我等轻松,能否承担?”
商崔嵬郑重应声。
罗浮剑子可能缺少游走生死的历练,但绝对不会缺乏面对挑战的勇气。慈航六殿,行事各有特点,罗浮一脉,向来英勇无畏,一往无前。
“权请放心。”他的双目灼灼,神情诚挚,“不敢辱没罗浮之威,更不敢玷辱师尊之名。”
裴戎怔了怔,咔嚓一声,咬碎口中的鸡骨。沉着脸,将商崔嵬的头颅扳转过去。
商崔嵬满头雾水:“怎么?”
裴戎冷嗤:“这副大义凛然的嘴脸,看着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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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等待时机
寒风呼啸,月黑风高。
一支五人编制的巡逻队伍路经草丛,不幸对上三双幽黑的眸子。起初以为是误闯此处的野狼,但只一个照面,被尽数撂倒。陷入黑暗前,依旧不明这群偷袭他们的家伙乃是何人。
利落换上巡逻队的装扮,裴戎半蹲在草丛前,分别朝南、北、东三个方向,做出几个手势,然后三人分道扬镳。
营地里,大部分兵卒在壕沟前忙碌穿梭,或搬运火油缸,或布置投石机。六百来匹战马被圈在栅栏里,只留四名士兵看守。
对比其他同伴,这是一项极清闲的活计。且没有长官盯着,看守马圈的四人便凑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一人瞧着哀鸿遍野的城楼,不忍偏头:“作孽啊,三万多人全当拔了毛的鸭子……这样一把火给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