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94)
“以后仗着王十郎骗吃骗喝,岂不快哉?”
“哐当”一声,穆洛倒退几步,后背猛地撞在城墙上,整个人被裴戎用力抵住。
长刀横在胸前,架住袭来的锋刃。被刀光分隔成两半的面孔,依旧带笑。
“嗳,玩笑而已,这么暴躁可不好。”
裴戎不想与这满口胡话的人慢慢周旋,欲擒下他,再做打算。
胸膛抵着胸膛,面孔近在咫尺,眼目相接,他心中一悸。更加浓烈的熟悉感骤然冲荡心神,令他的呼吸为之一凝。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穆洛忽然出手,捉住他握刀的手,轻挑地从手腕摸至指尖。
裴戎的手形很漂亮,骨脉清晰,手指修长,然粗粝的老茧破坏了些许美感。
不在意临喉白刃的危险,穆洛搭上裴戎腰侧,从后腰一路抚上肩骨。
似轻薄,又似丈量。
裴戎回神,拧起眉峰,身躯绷紧,眼中聚起煞气。
他不打算杀死穆洛,因而长刀未动,只作压制之用。
左肘上击,狠狠顶人胸口。穆洛闷声蜷曲,亦不甘示弱,异色双眸幽光闪烁。
他极擅肉搏,在被辖制的逼仄空间中,拳、掌、肘、臂连番袭出。肉体坚硬,力道奇大,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攻击性,每一招皆需裴戎全力应付。
裴戎见快压制不住,挥动长刀,对准肩膀,打算扎几个窟窿,给人一些颜色。
孰料,在他变招的一瞬,穆洛见缝插针,格开裴戎。任凭刀锋在右臂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握人肩膀。
猛然拧腰一转,两人位置颠倒。
穆洛在上,裴戎在下,被人圈在怀里,膝盖抵入腿间,用力压在石墙上。
按住挣扎,抬手抚上面庞,握住纱罩一甩。
裴戎长发散开,在颊边飞扬,面容显露人前。
穆洛定定看了一会儿,眉宇皱起,流露一抹失望之色。
他看到了一张平凡的面孔,像是随手从路边捡起的石子,转头便会忘记。
欺近几分,更加用力地将人压在墙上,不死心地伸手去揉对方面孔。
“不对啊,我量过骨骼的形状,理应是个美人,不该长得如此平凡。”
但他哪里摸得出来?
用“如影随形”捏出的人面,直接与皮肉融合,单靠眼看手摸,哪里瞧得出端倪?
在进入古漠挞前,裴戎已经改头换面。
自他离开苦海,代表苦海主持外战的部主人选只有拓跋飞沙。
御众师纡尊降贵,亲身前往古漠,挞拓跋飞沙为保证御众师的安全,必然会散播耳目,掌控大漠的局势变化。
若是他的行踪被拓跋飞沙发现,将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穆洛靠得太近,箭簇在他耳垂边微微摇晃,闪着寒光。
压住裴戎的身躯强壮有力,火力十足,只一会儿,两人紧靠的胸膛腻出一层薄汗。
裴戎屏气凝息,紧绷的身躯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忽觉脖颈一痛,心头微慌,抬手去摸脖颈,空无一物。
沉容蹙眉,抬眼看去。
果然瞧见阿蟾送与他的玉坠,被穆洛握在手里。
“好东西!若是我能帮你见到刀戮王,便以这枚玉坠为酬劳,如何?”
没等待回答,胸口一痛,一阵气劲临身,浑身俱颤。
身不由己地倒退几步,每一步在坚硬的石砖上拓下一枚脚印。
穆洛单膝跪地,捂住胸口,呕出一口鲜血,在蒙面的头巾上晕出一团深色。
他惊异地望着眼前之人。
那个苍白的男子,像是一头被触怒的凶兽,周身蕴纳澎湃的杀意。宛如风雨摧城,令人心惊。
裴戎狭眸微阖,视野尽是灰白二色,耳畔传来冰冷低沉的呢喃。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他许久不曾念诵死人刀诀,但此刻这刀决自行从他心底催动。
裴戎摇了摇头,竭力维持心中清明。
但出口之语,沾染了寒气与杀意。
“它对我很重要。”
穆洛紧盯裴戎,长刀划过石砖,斜指向前,身躯舒展又紧绷,宛如随时准备进攻的猛虎。
“瞧出来了。”
裴戎竭力克制杀意,忍耐到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催促道,那是阿蟾送给他的东西,是他身上仅剩的羁绊,夺回它!
谁敢碰它,斩掉他的手!
“还给我。”
话语冷硬,没说一个字,都掉下一粒冰渣。
裴戎无法心平气和与人商谈,只盼对方识相,莫要继续激怒他。
穆洛不是瞎子,瞧出裴戎的危险。
但面色丝毫不改,微微一笑。靴底蹬地,一跃而起。撑住城墙凌空后翻,宛如一片飞叶,随风飘下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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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穆洛:我非是轻薄他,只想确认一件事情。
没想到他的脾气太火爆啦。
可怕,溜了溜了~
第96章 扑朔迷离
他竟敢!
裴戎瞳孔微缩, 怒意一下子冲上头颅。
跨步成弓, 一刀含怒斩出, 刀光璨然,宛如一场风雪, 卷向飘出城楼的身影。
啪,头巾崩裂,长发散开,宛如卷曲的水藻。罡风拂面, 穆洛感到面上的辣辣刺痛。
眼看身躯将被一刀两断,扬臂空拍, 引流风助他凌空翻腾,宛如伏空而掠的飞鹰, 折身避过刀气。
轰隆隆——
巨响震天, 城墙仿佛被巨人撼动,碎石纷飞。
坚硬的角楼被裴戎一刀破开半人高的豁口。
滚滚烟尘中,冲出两道人影,急速下坠。
城楼下, 赌局如火如荼。
扮演刀戮王的少年挥刀横斩,用刀背将扮演陀罗尼的男孩扫落下马。他手下的孩子们啊呀呀一拥而上, 痛打落水狗一般, 将另一方逐得丢盔弃甲。
“大雁城胜!”高亢声音冲上云霄。
蒙兀人喜形于色,丢下胡琴, 伏身将大把大把的钱财搂入怀中。一手抓着一个黄澄澄的小可爱,撅起嘴唇, 亲完这个,又去亲另一个。
穆洛手气突然回春,令反着下注的人输尽了钱。不少人捶胸顿足,哀叹自己不走运。
忽然,有人大叫:“天上!”
“狗日的,骗老子看天,然后你趁机偷钱,当老子傻啊!”蒙兀人瞪起眼睛,对那个小扒手骂道。
但见所有仰头之人面露惊恐纷纷后退,方觉不对。
此时抬头,为时已晚。
一个男人如秤砣一般砸了下来,踩翻赌桌,扬起木屑纷飞,黄沙漫天。
蒙兀人吓得坐倒在地,“呸呸”吐掉嘴里的沙子,肿着脸大叫:“穆洛,又是你!”
“你怎么总跟老子过不去?”
穆洛从满地狼藉中翻身而起,拍拍襟上的尘土,大笑道:“赫利兄弟,你该坦荡无畏地接受一切幸运与不幸,因为都是长生天的恩赐。”
蒙兀人叱骂:“狗屎!”
穆洛掀下皮袄一抖,肮脏的袄子如旋风卷地,散落的银钱蹦跳而起,纷纷落入袄中。
穆洛走近蒙兀人,在对方惊恐后退前,猛然握住下颌,曲指于颌下一弹。
“唔!”一声闷哼,被蒙兀人压在舌下的银币被迫跳出它的藏身之地。
穆洛按住蒙兀人的大脸,将挣扎着想要扑抢的男人用力推开,扬手接住银币,在衣襟上随意一擦。
挑起眼皮瞧一眼上方,人如猎豹一般窜向远方。
“混蛋,那是老子的钱!”
蒙兀人凄声尖叫,眼里迸出火焰。
连滚带爬地去追那个蒙面强盗,接着又是一声巨响。
沙风尘幕中,一人执刀走出,刀锋斜点地面,滚滚黄沙在深褐长靴边舞成漩涡。
长相平淡无奇,飞峻如绝峰的眉弓下,狭眸灼然发亮,宛如寒夜中的一粒星子。
裴戎冷漠地看了蒙兀人一眼。
对方显然被他周身的煞气吓到,没了叫骂穆洛时的气势,哆哆嗦嗦闭起眼睛,祈求长生天的保佑。
裴戎目光平举,捕捉穆洛奔逃的背影。
错足滑出半弧,从挡道的路人身旁绕开,像是一匹绝尘而去的云追马,蹶子一撩,便将追猎者遥遥落在身后。
拔足而逃的身影竟还有些潇洒。
穆洛直觉灵锐,在被裴戎锁定的一瞬间,臂肱绷紧。
展臂一扬,卷起的皮袄散开,银钱如雨飞散。
长街爆发哄声,人流汇聚,争抢钱雨。
穆洛步伐矫捷,折身一闪,如游鱼入海,藏身茫茫人潮之中。
裴戎放缓足步,凝望人群,没有做大喊滚开之类的无用功。
在白得的钱财面前,没有多少人能留有理智。
平静地抬起长刀,骄阳落下一点辉芒凝于刀点,仿若灼灼白焰,沿着纤薄平滑的刀脊烧入眼中。
不受控制的煞气在令心血变冷,催出冷汗,濡湿掌心。
裴戎眉皱若川,列齿紧扣,强忍不适。
天黯似坠,人影若祟,长街黑白驳杂,宛如一卷萧瑟水墨。刀锋落下,雪芒若练,将这黑白天地劈开。
长街震动,忙着捡钱的人们惊呼着滚成一团,几乎胡子拉碴的汉子还趁机抹了一把身上女人的翘臀。
惊呼、叫骂、大笑……整条长街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尘土扬起,宛如一场沙暴卷至穆洛前面。
他高大的身形不受控制地摇动起来,步伐踉跄,差点儿一头栽进街边的菜篓里。
瞧着从城楼延伸至脚边的裂纹,眼皮跳了跳。
回眸转身,流风飒踏。
迎向那个不断缓步走来的男人,咧嘴开嘴角,吹了一声敞亮的口哨。
“厉害啊!”
与此同时,江南水乡似的轩馆中,商崔嵬、谈玄二人,与明珠少主相谈甚欢。
王十郎二十许的年纪,素衣阔袍,散发赤足,穿着随性,甚至有些不修边幅。
见到来人,丢开手中账册,光脚踩在地毯上,大笑相迎。
一把握住商崔嵬的双手就往里让。
声量爽朗,待人热情,仿佛从未将人拒之门外,而是一直殷切等待贵客降临。
他似乎在大漠待久了,没有世家公子矜持,说话做派带着一股北人的爽利劲儿。
挥开端着茶盘的侍女,拎起玉壶,亲自替商崔嵬斟茶。
见商崔嵬目光放在自家金光闪闪的管事身上,王十郎笑问:“景公子是否奇怪,我王氏簪缨世家,为何管事却是这般土财主的模样?”
商崔嵬谢过佳茗,淡淡含笑:“贵府行事,自有道理。”
王十郎摆手大笑,转身振袖,坐倒在他铺着雪白狐毛的卧椅里。
“此地不同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