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83)
心间积压多年的郁气随着这一番剖心之语吐出,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几斤。像是久在樊笼的鸟儿,终于挣脱枷锁,飞向穹野。这一去,便不再复返。
说罢,转身走向擂台前方。身后传来商崔嵬的质问:“你爱上了梵慧魔罗?”
裴戎扬手一摆:“与你何干。”
众目睽睽之下,裴戎解开衣襟,扯下上衣,露出宽阔的肩背,上挂着两弯漂亮的蝴蝶骨。臂躬舒展间,脊柱陷出一条直而深的沟壑,腰腹紧实收窄,一分一寸增减不得。
很漂亮的一具身体,可叹的是,伤痕密布。单看那些伤处,感觉这人怕是死过几轮。
慈航剑客们对于苦海生活的残酷,耳闻多于目睹。此刻看着裴戎千疮百孔的身体,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裴戎本人倒是不甚在意。伸手指向腰际一条疤痕,那疤泛白,从背后绕至腹前。
“这一条伤疤,是我乔装改扮进入边渡城,放走被俘的慈航弟子时留下的。我带领他们逃走时中了埋伏,被绊马索绊倒,摔在敌人脸上,差一点儿被斩马/刀拦腰斩断。”
又指向肩头一条从肩胛贯穿至锁骨的旧疤,道:“这一个,暗中护送一群慈航亲眷逃离西沧海时留下的。也不知是哪位高手发现我隐于暗处,径直朝我后心来了一箭。”
淡淡细数身上伤痕的来历,众人从刚开始的惊骇低吟,到最后鸦雀无声。
手掌撩开长发,顺着后颈上撸,露出后背,拍了拍背上的鞭痕。
“这些是最近的新伤,我没能替苦海找回转轮瞳,于是被御众师赏了一顿鞭子。”
说罢,放下头发,拉起衣衫,随意整了整。
“慈航与我有生养之恩,但我身上也有一百来条伤痕是为慈航而留。”
他抬头望向观武台上的尹剑心,微微一笑。
“这些付出,是否足以从慈航手中赎回裴戎的后半生?”
秋风瑟瑟,将裴戎问话卷上云霄,声量不大,却令人心惊肉跳。
卫太乙怒道:“这、这太放肆了!他乃裴昭之子,生为慈航之人,死亦慈航之鬼。自古只有宗门将不肖弟子逐出师门一说,哪里有做徒弟的,自己说不要宗门的!”
在裴戎开始算第一笔账时,他就打算下场,强行制止对方。只因被尹剑心拦住,方才作罢。
此刻,见事情闹大,裴戎所言所语不知将弟子们动摇几许,不由心生埋怨。无极师兄,怎能如此糊涂?早该任他将裴戎拿下,否则怎么闹到如此地步?
半晌不得回应,转头对尹剑心道:“师兄,你且说句话啊!”
却见对方目光复杂地看着裴戎,沉默不语。
卫太乙心中一沉,苦口婆心地劝道:“师兄,再由他说下去,宗门百年声誉,将被毁灭殆尽。”
尹剑心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没有看向卫太乙,而是迎着裴戎的目光,沉声道:“我允你。”
这出乎预料的一语,宛如滴入沸油的冷水,令鸦雀无声的校场顿时炸开了锅。
卫太乙大急:“无极师兄!你冲动了,如此大事当同霄河师弟商议……”
尹剑心缓缓捏紧扶手,坚硬的檀木登时崩出裂痕:“登鼓会后,我自会去向霄河师弟请罪。”
此话说的甚重,卫太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乙,这十年间,你祭拜过大师兄几次?”尹剑心问道。
他一心修剑,人也变得像是一把剑。看人目光锋锐凌厉,像是要将对方一剑割开。
卫太乙双唇一颤,嚅嗫了几下,终究未能应答。
尹剑心道:“我还记得大师兄在时,慈航的模样。”
“他从不赞同以顾师弟为刀诛杀梵慧魔罗的计划,为此闯入玉霄天,同师尊据理力争。他与各派相交,从不以势压人,也不讲利益交换,只是因为弱者需要他,便会慷慨赴会。他悲痛于苍生承受战火旷久,一直奔走各方,与苦海交涉,想要结束纷争,还天下一个太平。”
“许多人说,大师兄是妇人之仁,依他行事方式,慈航的付出远超收获。包括当时的我。”眼中流露怅惘,将脸埋入掌心,嗓音低颤,“但今日我忽然觉得,那时的慈航,才是真正的慈航。”
“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上善若水,君子之德。”
“那样的慈航,才配得上天下第一的称呼。”
我允你——
尹剑心的声音在宽阔的校场上回荡。
裴戎微一怔,未料对方答应得这般干脆利落。双目亮起,唇角的笑意更加飒爽飞扬,拱手一拜。
扬刀指向清壶殿、九麓殿弟子:“还有何人要同我算账?”
清壶殿、九麓殿弟子怔怔无言,摇了摇头。看了裴戎伤痕交错的身体,听到那些被掩盖的过往,酸楚、心痛、悲伤、歉疚种种复杂情绪不一而足,哪里还有脸同这个肩负重担的男人算账?
“最后一笔。”裴戎扬转动刀锋指向聂云英。
聂云英沉默地站在那里,神情已不如开始那般充满仇恨,漆黑眼瞳动摇颤抖。胸膛充斥身不由己,世道无情的悲凉。
他既放不下师门之仇,又感怀于裴戎的经历,手中之剑不知该举起,还是放下。
他转头望下擂台,一群与他相同身世的灭门遗孤围拥在那里。大家脸上俱是茫然之色,同样望着聂云英,期待他替他们这群身负血仇之人做出选择。
聂云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已然下定决心。
“裴戎,我同情你的身世,也尊敬你为师门承受的一切。”他狠狠拍了拍自己胸膛,“但我从未受过你的恩惠,应是有这资格,向你寻仇!”
裴戎道:“不错,你有这资格。”
说罢,扬刀而起。
修长有力的手,持着明锐雪寒的刀。
手与刀宛如融溶在一起,肃杀的刀是稳健手臂的延伸,冷峻的人是雪锋寒刃的延展。笔直的刀锋与地面平行,直指正前。
擂台下的人群被这狭刀一指,森寒的锋芒扑面而来,令他们悚然一惊,忍不住倒退几步。
裴戎开口,既平且淡,数千慈航弟子齐齐感受到一股峥嵘之意。
“一个一个地战,太耗时。”
“你们,齐上吧!”
庚甲二三年登鼓会,慈航剑客们此生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场景。
那日,身负血仇剑客们一个一个攀上擂台,没有多少人带着仇恨,更多带着一朝解仇的释然。
那日,天高地迥,满地红枫如火,在林立的刀剑间,舞成巨大的漩涡。
裴戎与人拼杀千百招,挥落血汗如雨。那在百人围攻下,一骑当关的身姿,令人永生永世难以忘怀。
最后,所有人倒在擂台上,唯裴戎拄刀独立。
他衣衫破损,上身袒露,热汗顺着伤痕淌落,浸湿长发,水光淋漓。
缓缓喘匀气息,一把抹去脸上汗水,用狭刀挑起摔在地上的长剑,击向巨鼓。
咚——鼓声浑厚,随风飘远。
一响,两响,三响……直至九响,白玉京里恰有人撞钟相合。
登鼓鸣九响,山河影动摇,江海阔无涯,莫问英雄路。
第88章 慈航道君
裴戎赢了登鼓会, 获得前去琅嬛阁修行的资格。
但他没着急去, 而是窝在松烟院里, 结结实实睡了两天两夜的整觉。期间所有想要拜访裴戎之人,皆被商崔嵬拦下。他知道裴戎在登鼓会上损耗了不少心力, 需要休整,便不许旁人打扰于他。
只有那个名叫方沁的小丫头被商崔嵬放过,她照例送来一盒糕点。也不进屋,垫着脚尖轻叩窗棱, 露出巴掌大的小脸。见床上被窝懒洋洋的一动,裴戎虚着眼睛向她瞧来, 把食盒往窗台上一搁,转身跑掉。
裴戎微哂, 翻身坐起, 洗漱穿衣。将狭刀挂在腰上,路过窗边时,揭开食盒,淡扫一眼, 挑了一块桃花糕填入口中。拎起回来后随手甩在桌上的玉牌,推门而出。
青松环抱之下, 一座古朴高阁仙逸秀出, 木栏瓦当爬满薜荔藤萝,花蕊缤纷, 一派清幽气景。
裴戎将玉牌交给守阁弟子,在对方的带领下, 沿苍翠石梯踏入琅嬛楼。
为保护珍贵典籍,阁中没有燃烛,以夜明珠照耀。大小不一的明珠镶嵌穹顶,星罗棋布,暗合紫薇斗数。
密密麻麻尽是巨大的书架,满室旧书古卷的味道,给人以股厚重沧桑感。
守阁弟子嘱咐完规矩后,退出琅嬛阁,留裴戎一人在内,任其翻阅典籍。
裴戎沿着游廊行走,经过剑、刀、器、法、经、丹、符、阵书室,皆视而不见,直径向深处走去。
转出游廊,步入一间暖阁。两侧依旧排满书架,中间架有一座博山炉。墙面不知由何种奇石所筑,光滑平整,可照人影,时有水光一般的纹路浮现。
正是闻名天下的留影壁。
传说慈航历代先贤们的身影,皆收纳入这壁中。前来琅嬛阁修行的后辈通过观睹典每部籍创始人演练招式,得到更加深刻的体悟。
裴戎心道,我能在留影壁里看见那个人么?
伸手按住留影壁,心中默诵:“欲生万灵,先生自我……”
随着大自在剑诀念出,留影壁光华流转,渐渐显出一道人影。穿着慈航式的雪衣华裳,裹猎猎轻裘,面容模糊不清。
裴戎分辨不出这人是不是李红尘,只注意到对方耳尖有一粒胭脂痣,红得惹眼。
对方转过朦胧面孔看向他,抽出携于臂弯的长剑,势一起,便是千锋万影。大自在剑诀由他使出美不盛收,犹如升起漫天星斗。而这个松姿鹤貌的男人在霄河间从容漫步,每出一剑都挑落一粒星子。
最后一招,划破影壁刺向裴戎,万千锋芒好似脱墙而出,惊得裴戎后退半步。
壁中人好似预料到这个捉弄人的手段必会成功,扬唇一笑,长剑高抛落回鞘中,竖起食指冲壁外人摇了摇,十分潇洒轻狂。
裴戎看着他,也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曾经的阿蟾也有这般年少意气的时候。
剑光、人影消失,裴戎再次按住留影壁,念起死人刀刀诀。
壁中再次出现一道人,与演练大自在剑诀的是同一个人。裴戎一眼看见对方耳尖的胭脂痣。
那人倚在一株桃树下喝酒,手里端着酒盏,并无长刀。
裴戎正奇怪他该如何演绎刀法,便见他抬手折下一枝桃花,运起刀式向前一送,似有寒风起,枝头灼灼桃花开始枯萎、凋零。
那人舞刀成狂,将满山醴艳桃花杀褪颜色,万物由生入死,正是死人刀的刀意。
裴戎并非奔着体悟刀法而来,却在对方一招一式的演绎下,身不由己陷入悟刀境地。体内蛰伏的杀意蠢蠢欲动,凝成一股沛然寒流在经络间游走。血与体温一起变冷,呼吸渐低渐弱。若有人碰到他,必会吃惊地认为碰见一具尸体。这便是“欲令人死,先由己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