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41)
梵慧魔罗问:“什么话?”
“自我与阿蟾交心后,你总用他撩拨我,是因为我待他的态度与待你时截然不同?
“你们本是一人,然独你承受诅咒,而阿蟾超然世外,且招人喜欢,你心中不忿,怀有怨气?”
话里坏外直指梵慧魔罗如他可厌的俗人一般心怀妒忌,但对方不恼不怒,依旧静静凝视着他。
裴戎道:“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不少,但朋友只有两个。”
“尽管一个身怀诸多秘密,另一个同我一般满手鲜血不是好人。”
“但我相信,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境地都只会帮我,不会害我。反之亦然,他们也是信我的。”
他诚恳道:“人的交往,最重要的是以心换心,你若对别人漫不经心,又怎能让别人真心待你?”
“依你所言,因为我的漫不经心,苦海十万苦奴对我赤胆忠心,也都是假的?”梵慧魔罗说。
裴戎一声嗤笑:“我不相信,连我都懂的事情,洞悉人心的御众师不会懂。”
“你曾说过,昔年慈航道君受天下人敬重,而道君只是在做自己而已,他不需这份敬重。你与苦奴们也是一般,他们因为你的强大仰慕于你,但你只是你,并不需要他们的仰慕。”
“你对他们无所求,所以不在乎,可我……”裴戎闭上眼睛,侧脸不去看他,“可我已非你的下属,又非你的信众。而你总在骗我、折腾我,却又指望我忘记这些,想如待阿蟾那般待你,天下哪里有这般可笑之事?”
终于,将积压心底的怨气说出,像是压在胸口的大石被移开,裴戎感到一身轻松。
苦中作乐地想道,虽然是抱怨,但难得发自肺腑,大约也能算作“衷肠”吧?
且已做好被人戏谑讥讽,或是说成自作多情的准备。
但半晌不见人回应,转头看去,城楼之上已经是鸿飞冥冥,不见人踪。
裴戎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背倚石栏,眺望沉入地底的夕阳。
在思索魔罗心思无果之后,想起另一个问题。
梵慧魔罗在他心里能算什么?
他伤害过自己,却与自己有过最为亲密的关系。他是阿蟾,却又不是阿蟾……对于自己而言,他到底能算什么?
入夜,秣马城亮起万家灯火。
想要让一座城池换个主人,并非只是攻城破门,战败守军那般简单。繁琐的工作还在后面,譬如接管事衙门、户籍、府库、军械、矿区等,召集平民商人进行安抚,或是威严恐吓或是约法三章,压制城中民心等等。
好在苦海杀手办事利落,且凶名赫赫,刚刚入夜就将要急的活计完成得七七八八。
而大雁城众骑士只是协助攻城,能攻下已是意外之喜,本就没有想过能从苦海手中抢得秣马城主权。因而也不插手对于城池的清洗,乐得一个逍遥自在。
这群马匪出身的汉子一旦逍遥起来,首要的便是一件事情——喝酒。
穆洛才扛着王十郎从酒肆里出来,又被阿尔罕等人勾肩搭背,拖上另一个酒桌。
四五张桌子拼作一处,人挤人地围坐一圈,茶几、花架皆被搬来充作凳子。实在坐不下的,就那自个儿的腿支着。
十好几个大漠男儿,扯开衣襟,撸起袖子,划拳,聊天,用匕首切割架在火炭上烤得油汪汪的羊肉。
吃得高兴,穆洛霍然起身,一脚踩在板凳上,高举酒碗,大呼“一贺我等攻下秣马城”,引来众人叫好,酒碗叮叮咣咣撞成一片。
“二祝诸君武运昌隆,大雁城铁骑能一举踏平拿督龙城!”
好——众人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满上烈酒,再来一轮。
前面说得还像那么一回事儿,后面的祝酒词越说越离谱。什么“六祝阿尔罕明年生个带把的崽儿”“七祝大家逢赌必赢,紫气东来”“八祝本王姻缘美满,今晚就 撞到一个腰细腿长胸大屁股翘的真爱”等等一溜儿一溜儿地从他满是酒气的嘴里出来,最后甚至将伸长舌头蹲在桌底下,等着有人抛下吃剩骨头的土狗,都拿来祝酒 一番,直喝得醉眼迷离,人仰马翻。
穆洛不愧是刀戮王,十分绷得住,整个人都喝懵了,却在桌边坐得笔直,像是腰板上插了铁条。
迷迷瞪瞪,已经不太能理解人们喊着什么,但只要有人向他敬酒,便端起酒碗往嘴里一送,再哐的一声倒扣桌面,碗里烈酒一滴不剩,那股子豪迈劲儿每每能够引发一片叫好的浪潮。
魏小枝艰难地从大漠人中间挤出,理了理凌乱衣冠,笑着同左侧阿尔汗碰了一下杯,然后转身靠近穆洛,晃悠着手里的白瓷小杯。
“刀戮王,咱虽认识不久,但我见你亲切得紧,就好似梦中见过百八十回,算作旧友重逢,未为不可。”
“为着这故友之谊,咱俩走一个?”
穆洛歪斜了一下身子,手掌按住桌面将自己扶正,同魏小枝碰了一个杯,大着舌头道:“好说好说。”
魏小枝像块麻薯似的,被划拳喝酒大声吵闹的汉子们挤来挤去,只好手脚并用地抱住穆洛椅子,以防被人挤走。
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穆洛耳里灌。
“刀戮王,大雁城与我苦海结盟,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我与裴刺主自幼认识,后来常有交往,是极要好的朋友。而你是裴刺主的兄弟,也是就是我魏小枝的兄弟。我别的不行,只有一手医术拿得出手,以后兄弟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只管来找我,保证药到病除。”
战友、知己、同伴皆可称兄弟,穆洛不疑有他:“魏先生谦虚了,我这手还是你给装的,先生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简直是观音转生,华佗在世。”
他醉醺醺举碗:“为华佗在世,咱们干一杯!”
“嗳,客气了客气了。”魏小枝与人碰杯后,觉得气氛不错,于是拐弯抹角道,“以后,我就靠着兄弟你了,可要在裴刺主面前多多提携我呀。”
“好说,好说。”穆洛打了一个酒嗝,道,“不过,魏先生与裴刺主认识得更久,用不着我这个外人来讲话吧?”
魏小枝愁眉苦脸道:“哎唷,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以前犯了点事儿(此处指故事开始他向御众师告密的事情),得罪过他。在裴刺主心里,我的分量可能没那么足。”
“而你与裴刺主是同胞兄弟,血缘至亲,谁与裴刺主能亲得过你?”
“好说好说……等会儿!”穆洛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魏小枝的衣襟,摇摇晃晃几乎要将人一起拖倒,“你再说一遍?”
第134章 相认
魏小枝手忙脚乱地撑住这个醉汉, 一百五十来斤扎扎实实压在身上, 清秀脸盘憋得通红, 感觉身上像是压了一座泰山。
心里一时又愕又悔,裴戎隐瞒此事自有他的道理, 自己竟好死不死地当众捅破。新仇旧恨又添一笔,看来自己最近要少在那人面前晃悠。
他装傻充愣道:“哪一句话?”
穆洛吼道:“前一句!”
魏小枝小心翼翼道:“我就靠着兄弟你了,还请在裴刺主面前多多提携?”
穆洛盯着魏小枝的脸,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 掰住人腕就是一拧。魏小枝讨好的笑容顿时皱成风干的橘皮,像条泥鳅似的在人手下扭动。
“嘶……好好好, 我说我说,你是他亲生的儿子呸……你是他亲生的兄弟!”
穆洛浑身一震, 仿佛被人敲了一棒子, 猛然打通关窍。
小方盘城里人来人往,自己却在入城的人马一眼看见他,交谈过后莫名而生的亲切,沙漠劫道时不愿伤他性命的顾虑, 刺杀陀罗尼失败后对他毫无道理的信任与恳请……一切事情都有了解释,世间本就没有无根之果, 因为他们是同胞兄弟, 天生便能交托彼此的性命。
脸醉得涨红,嘴却泛着一抹苍白, 环顾不知何时变得安静的酒馆:“你们,都知道他是我兄弟?”
大雁人的汉子们一脸茫然, 这个消息他们是初次听说,也被震得魂不附体。唯有阿尔罕低了头,沉默地喝了一杯酒。
穆洛没有注意到射雕者的异常,一拍脑门喃喃自语:“是我傻了,你们怎么会知道。”
“知道的是苦海的人,难怪他们对我的态度极是古怪,莫名的讨好,莫名的敌视……原来我一直在被人当猴儿看!”
夜已深,三更天,小小的酒馆仅靠三只牛油蜡烛照亮。此前热闹喧嚣时不觉寒夜凄清,此刻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方觉夜风冷凄凄地穿堂而过,有些冻人。
穆洛面孔半隐在阴影里,令魏小枝看着有些心慌,那种神色他在裴戎身上见过。
有一年刺主任务失手,带去的杀手折损过半,他对这个结果深恨至极。缠着一身绷带灯下独饮时,便是这般神情。
“穆洛兄弟,裴戎或有苦衷,你一定要听他解释。”
“苦衷?”穆洛霍然抬头,抬脚猛踹于墙,墙面一震,簌簌落粉,狭眸中射出两道寒光。
“这天底下有什么样苦衷,能让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认他的兄弟?”
魏小枝一愣,被这句话戳中自身旧事,手指哆嗦着捏紧,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兄弟。”
穆洛叹道:“我有,可他却不想认我。”
这个仿佛永远不知愁的男人,此刻终于尝到了愁苦的滋味。
但这种滋味是那样难熬,令他再难停留片刻,猛然转身,从酒馆三层一跃而下。
阿尔罕一惊,急忙追去,撑着窗户叫道:“穆洛,就算你兄弟不认你,也别想不开轻生啊!”
穆洛从夜色中滑过,仿佛一只伏空而掠的鹰鹘,稳健落地,一面倒退前进,一面冲人做了一个粗鲁手势。
忽然一脚踩空,人影消失无踪。
片刻后,街上传来巡逻人的惊呼:“刀戮王掉水沟里了!”
穆洛甩掉湿漉漉的皮袄,拾级狂奔之时,在心底打好质问的腹稿。但当夜色中墨影逐渐清晰,化为一道月下孤坐的身影,他忽然喉头一哽,便话也说不出口。
——此处,不见旁人,只有裴戎。
这个男人应是想要独自品味今晚月色。
得了他的吩咐,值夜的杀手没有往这边儿巡逻,因而无人点亮火把,人与这段城楼全凭月光照亮。
沙漠的月大且圆,美得不可方物,幽幽地勾描出裴戎的轮廓。袖子挽至手肘,有陈年旧疤从袖中蜿蜒而出,如小蛇一般缠在臂间。
人在月下变得黯淡,伤却白得发亮。
裴戎一面剥着胡豆下酒,一面转头看向来者,狭眸犹如湖泊,平静又彻亮:“有什么事吗,老远便听见你在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