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06)
夜里,穆洛则改头换面,实施刺杀。
譬如半夜潜行至马圈,在拿督带来的战马石槽里下药。
那是一种草原上独有的药果,生长在褐环蝮蛇巢穴附近,常年受到蛇涎滋润,因而带有轻微毒性,能令误食的人畜产生幻觉、惊悸。
穆洛企图借此引起一场惊变,令战马暴动,冲撞入拿督营地,践踏过陀罗尼的帐篷。
又譬如击倒看守营火的守夜人,抬起满缸牛油倒在营地外的干草上,趁着风势正好,放火烧营。
但不幸的是,每次计划才起一个头,就被尾随他的裴戎阻拦。
浓黑夜色下,两人无声交手数次,未惊动任何人。
翌日,无事发生一般,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彼此并不提及夜晚的交锋。
这天,穆洛懒洋洋地枕在一名女人的胸脯上,听她讲起自己的一名姐妹。
那是个高挑丰满的美人,擅长制药、暗器与魅术。
在一次任务中伤了根本,已经做不成杀手,便想找个退路。
正巧被选为苦海同陀罗尼传话之人,在几日往返间,与陀罗尼勾兑上眼,想要借此机会,脱落苦海,留在大漠里做个王妃。
那位拿督君主也是个寻求刺激的主儿,虽然忌惮苦海,但更想试一试苦海欲奴的滋味是否如传言一般极乐。
他们相约于今夜在湖畔会面。
这个消息引起了穆洛的兴趣。
是夜,他藏身在那个女人的帐篷外,耐心地从傍晚蹲守至深夜。
女人走出帐篷,担心被人发现,用一件黑色披风将自己从头裹至脚尖,令人分辨不出男女。
在穆洛忽然出招时,警觉还手。
这女人不愧曾是苦海精锐,穆洛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人弄倒,自己还差点儿被插了几刀。
他撩起披风,露出昏迷美人的真容。
漂亮是漂亮,但脸上、胸口与腹部的淤青有碍观瞻。
穆洛眨了眨眼睛,可能下手重了点儿?
屈膝半蹲,双手合十,无声地说了句抱歉,将女人藏进深草里。
他脱下外套,露出贲张的脊背。
拿起从女人身上脱下的抹胸与纱裙瞧了有瞧,好不容易找到为了美观隐藏的暗扣,手脚笨拙地穿在身上。
这套裹胸露腰的装束,穿在女人身上妖娆妩媚,完美凸显身躯的玲珑体态。
但穆洛阔背窄腰,丰满健美,典型的武人身材,纱衣紧绷绷地勒着胸膛与胯部,着实不忍直视。
穆洛仿佛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害臊,将事先准备好的布料揉成一团,塞进胸口。捧着胸前“两团”抖了抖,见固定得很好,这才满意地揣好信物,向陀罗尼的帐篷进发。
苦海与拿督营地分作两处,彼此相隔百步距离,陀罗尼与美人相约的湖泊位于苦海营地东方一里开外。
他显然不想让苦海发现,自己招惹了他们的杀手。
今夜女人穿了一条曲裾,紧张地包住腰臀,裙尾于脚踝处收束,仿若鲛人鱼尾。美则美矣,但令人无法大步行走。
这可苦了穆洛,他捞着碍事的裙裾,走得十分辛苦别扭,然后被一人挡住去路。
裴戎环抱双臂,背倚斜插入地的狭刀,阖眸等待。
见到对方,穆洛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被纱裙裹住双腿,差点儿一头栽倒。
裴戎缓缓睁眼,扫了一眼对方漏出披风的裙子与钗环,挑起眉峰,将人从头称量到脚。
“世上哪有这般壮硕的女人,你当陀罗尼是瞎的么?”
穆洛本来没觉得什么,但被裴戎这样瞧着,有些尴尬。
咳嗽一声:“裴兄弟,每晚跟着我不累吗?”
裴戎站直身子,抬起靴跟挑飞狭刀,右手摊开,长刀稳稳当当落入手中。
“若果真体谅我,就给我安安分分的。”
穆洛敛起说笑的神情,眼神锋锐:“说好两不相帮,为何要阻止我?”
裴戎道:“我只是不让你去寻死。”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能否成功?”穆洛握紧双拳,“陀罗尼就在前面,只要杀了他,能结束古漠挞旷日持久的战乱,也能少死不少的人。”
“难道你要我回去告诉我那伙兄弟,我眼睁睁放走他?”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若是能以我一人之命,换千万之命,那可是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然后,听见裴戎一声低语,幽幽的,像是叹息:“不值。”
穆洛动了动耳廓,疑惑问道:“什么不值。”
“没什么。”裴戎冷下目光,携刀步步逼近,“别再胡扯,按照你们大漠人的习俗,揍到你听话为止。”
穆洛提着碍事的裙子,小步小步地后退。
“等会儿,我穿成这样,不方便打架!”
裴戎道:“你自找的。”
见避无可避,穆洛忽然暴起,如猛虎般扑向裴戎,企图先发制人。
声音闪至半空,赫然听见身上锦帛碎裂之声——那名欲奴深谙房中之趣,特地挑选了一声方便撕扯的衣物。
穆洛窘迫至极,收回走光的大腿,在裴戎刀下左支右绌。
就在裴戎快要擒住他时,忽然风声啸动,数支弩/箭从阴影中射出。裴戎横刀切断,十几名黑衣人杀出,挥刀切入二者之间,将穆洛逼退一丈之地。
穆洛扯住披风,避闪杀手攻击,后退踩进一条锁扣,忽觉不对。
但为时已晚,那套索猛然收紧,将他拖倒在地。
裴戎闻声回首,挥刀去砍,刀刃撞上铁器发出一声脆响,未想这锁扣竟是百锻坚铁。
“裴戎!”倒在地上的穆洛大喊,手指扣住泥土,但不敌锁链上传来的力道,被人拖拽而去。
一人纵马而出,从裴戎面前飞驰过,马上的骑士与他交会一眼,却是独孤。
第104章 岂曰无衣
独孤催马疾驰, 一骑绝尘。
穆洛脚踝上的锁扣与马鞍相连, 他身躯蜷缩, 护住头颅,身躯拖曳于地, 犁出一道深痕。
裴戎不敢耽搁,想要追索上去,但彼此间的距离已拉得太远,折身扑向射出弩/箭的杀手。
当大鹰似的影子罩在身上时, 那名杀手显然没有想到,裴戎不去追逐刑主, 而寻上自己。
于是反应慢了半拍,被裴戎扭住脖颈禁锢行动, 握弩之手亦被对方攥住。
裴戎臂肱环住杀手, 挟起弓/弩对准独孤后背,扣动扳机,弩/箭迅射出,如流星。
沉喝声道:“装箭。”
那名杀手隶属刺部, 曾在裴戎手底下讨生活。
虽然物是人非,他也被拨给独孤使唤, 但数年对裴刺主的服从难以根除。
听见这熟悉的命令语调, 便下意识依令而行,从腰间布囊中抽出弩/箭, 压入弩机。
箭矢上膛“咔嚓”一声,将他惊醒, 不对,我这是在帮叛徒狙击现主人!
待他悔悟,为时晚矣。
裴戎按下机括,又是一箭飞向独孤后心。
两支弩/箭一前一后追上独孤。
独孤仿若背后长眼,攥住披风灌注气劲,漆黑披风盈风胀起,若破浪船桅上拉满的风帆。
弩/箭击中披风,像是撞上一面盾牌,激发气劲在布面上漾起涟漪。
鼻尖发出一声冷哼,独孤再催烈马,速度更添一筹。
拖拽在地的穆落情况愈发惨烈,犁过之处一路碎石、荆刺鲜血碎布遗落,似将被活活拖死!
然后,又是一道破风啸声逼近,独孤以为裴戎故技重施,正欲迎接。
但那风声轨迹比上两道低了三尺,瞄准的不是他的后背,而是……
唏律律——马儿发出一声凄鸣,鲜血从它身下泼开。
独孤蹬住马背凌空一翻,肩背着地,滚了几滚,稳住身形。
张目凝视,马匹拖着那个大漠人摔倒在远处的绿草里,四只蹄子离了马身,散得七零八落。
而一柄裂纹斑驳的狭刀斜插入地,鲜血一滴一滴从锋刃上滑过,震荡中发出冷戾的嗡鸣。
接着是靴子踩过草皮的声音,裴戎已至近前。
“独孤,你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沉而冷,里面压有难以掩饰的愤怒。
为什么愤怒?独孤起身,看了一眼伤痕累累一动不动的大漠人。为了他么?
这个人也是,那两个摩尼教的俘虏也是。
这些无名小卒,从前哪里入得了你我之眼,而如今你为了他们同御众师呛声,还对我动手!
你背叛了苦海,遗忘了过去,想要撇开从前改头换面?你这个叛徒……该愤怒的是我,裴戎!
独孤从喉间发出怒吼,冲向裴戎,宛如一头暴烈的猛虎。没有用刀,没有用鞭,纯凭拳脚肉搏。挥拳肘击凶狠有力,拳拳到肉。
裴戎讶异于孤独的反应,在他的记忆中,独孤是孤僻、阴郁与冷静的,仿佛苦海那座森冷孤戾的刑殿化身。
从未见过独孤这般狂躁的模样。
裴戎格挡防护,皱眉道:“独孤,这是你擅作主张,还是梵慧魔罗的命令?”
独孤一拳绕过裴戎手臂,重击腹部,唇瓣扇阖间勾起冷笑:胆敢直呼御众师名姓,真是长进了。不愧是裴昭之子,有了慈航作后盾,人也变得高贵了……忘记了自己杀过多杀人?
裴戎闷哼一声,变掌为爪,以擒拿之势扣住独孤肩背,右腿长抻,格动下盘。
独孤立肘击向裴戎侧脸,质问道:才去了慈航几天,就被那群伪君子洗坏了脑子,想要放下屠刀化身为圣?忘了我们曾经是如何在腌臜的淤泥里打滚?忘了我们为能活得好一些,拧断了多少人的脖子?
裴戎扭头避开,拳风擦过面颊,辣辣生疼。
他听出独孤的怨怼,懒得辩解,薄唇紧抿成苍白的直线。
若独孤懂他,不需要他解释,若独孤不懂,再多的解释,只是徒劳。
裴戎锁住对方关节,猛然发力,将人撂翻在地。怎料独孤曲腿绞住他腰身,用力一剪,令裴戎摔倒,自己趁势骑在对方腰上。
他一拳一拳砸向裴戎面门,裴戎两臂交叉护于胸前,静默承接对方狂风暴雨般的猛击。
你为何回来?他面目狰狞,无声叫喊。
仗着大人对你的宠爱,替慈航探听消息?还是顺势爬上大人的床,企图拿你的身子“渡魔”?
这句话称得上是侮辱,裴戎脸色变得难看。
他与梵慧魔罗/干过不止一次,但是直到今日,内心依旧抗拒。
那人强大、幽邃、诡谲与莫测……沿着他那如峦林渭水的身躯求索,每一分每一寸都完美得惊心动魄。
然而,他没能让裴戎折服。
当肉体燃起的余火灭尽,空乏油然而生,两人之间渊谷相隔,缺乏一种魂肉交渡。
在裴戎看来,他们干过的那些事儿,谈不上欢好,仅仅是泄/欲——甚至他还是被“泄”的那个,这是一桩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