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23)
梵慧魔罗没有立时回答,只轻轻笑了起来。
阿蟾心想,看在自己脱离本体的这几个时辰里,梵慧魔罗定然得知了新的情报,且与裴戎那兄弟有关。
梵慧魔罗手指勾住尸身衣领,拉下衣物,露出后背。
虽然血肉模糊,但能大致瞧出后背纹有一头神狼,鬃毛如墨,须发怒张,在青苍山岩上望月咆哮,端的是神峻不凡——是拿督王族嫡系血脉身上独有的纹身。
拿督崇拜草原狼种,王室自称为上古神狼后裔,有传统在男嗣长至五岁之时,于后背纹上神狼图腾。所有王子纹身狼目皆为浅黄,但若有人最终当上“撑犁孤涂”,加冕之日,巫祭会用特殊涂料将狼的眼睛填成金色。
裴戎仔细看这图腾,不觉哪里存在问题。回头去看阿蟾,却见他皱起眉峰。
梵慧魔罗指尖下移,点在狼爪处:“这里,少了一根趾头。”
“我们的收藏里有一盏灯,是拿督曾经的对手塔沙尔所献,以拿督某一任先王的背皮制作的灯罩,每当点灯之时,一对狼目金光璀璨。那上面的狼,是几根趾头?”
“四趾。”阿蟾回应,眉纹愈深,对这背后的事情有了些猜测,“象征威服四方。”
梵慧魔罗道:“宓罗安排有欲奴进入拿督宫庭,探听情报。根据她们汇报,这几日陀罗尼后宫内依旧有男女享乐的痕迹。”
“起初以为是拿督的太子,此人贪花好色,与他的几个庶母有私通之举。陀罗尼离开王都,本是他的时机。但他一直老实得很,白日只在外殿处理政务,监理国事,不敢靠近后宫一步。”
“所以那藏在后宫里的男人会是何人?”
虽是问句,但答案已呼之欲出。
裴戎盯着尸身,握紧拳头:“这个陀罗尼是假的,真的陀罗尼还留在拿督王都。”
“不错。”梵慧魔罗放下撑住后背的手,“陀罗尼”的尸体轰然倒地,“此人只是那位拿督君主的一道影子。”
裴戎顿时觉得事情变得复杂棘手。
因为,陀罗尼会派一个替身前来,说明他认定此行会有危险。
苦海虽然残暴,但对雇主向来礼待,因而天下皆知苦海恶名,却依旧有人络绎不绝地前来与苦海交易。
何况,此次有御众师亲至,若非出现了穆洛这般意外,有谁敢在这位半步超脱巅峰面前刺杀他的客人?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个被陀罗尼笃定不疑的危险,是他亲手计划。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为何会如此胆量,得罪苦海?”
梵慧魔罗看着裴戎,步步追问,见人半是了悟半是惊疑,露出嘲笑之色。
“在慈航待得久了,果然会让人变傻,你随他们一路行来,就未曾怀疑?”
“陆念慈手段冷厉,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会顾惜自家弟子性命。阻拦李红尘复生如此大事,为何只派遣几十名弟子前来,领头还是那个心慈手软的罗浮剑子?”
他冷冷笑道:“被人当作猴子耍了一通,着实丢了我的脸面。”
被梵慧魔罗点通关窍,裴戎终于醒悟。
原来拿督结盟的对象非是苦海,而是慈航!
秣马城的盟会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若是无知无觉地一头撞入,指不定会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
而商崔嵬和他率领的慈航队伍,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欺骗立场不定的自己与梵慧魔罗。
他们来到大漠后,做了什么?
一心想要搭上刀戮王的关系,与大雁城结盟,图谋对抗拿督与苦海。这番作为被苦海得知,将更加不会怀疑拿督想要投靠他们的决心。
原来,自己从走出慈航开始,就一直在陆念慈的算计当中。
陆念慈像是坐于松下对弈的棋手,商崔嵬、谈玄、裴戎与那三十来名慈航弟子,皆是他手中棋子。
脸也未露,声也未发,便不动声色地布下一手好局。
接着,裴戎想起一事。
拿督的结盟对象能够变化,但他的诉求却是唯一。
无论是投靠苦海,还是慈航,其交换的要求里,必有一条——除掉他的心腹大患,刀戮王!
而今,穆洛命在旦夕,生死全操于他的同伴之手。
阿尔罕等人与慈航弟子刚刚经历一场生共死的大战,信赖之情已然建立。若此时,看见慈航道场“援军”出现,必然不会有防备之心。
然后慈航为实现对陀罗尼的承诺,出手袭杀……穆洛,必死无疑!
第119章 伤心
裴戎想清这一点, 转身就走, 然后被梵慧魔罗一把攥住。目光盯着握在腕间的手, 冷声道:“松开。”
梵慧魔罗道:“你要去做什么?”
裴戎道:“救人。”
梵慧魔罗道:“你一人?”
裴戎道:“我一人。”
梵慧魔罗轻笑:“领头堵截他们的,不是万归心, 就是尹剑心,皆是半步超脱的强者,你有何本事从他们手里救人?”
裴戎薄唇微抿,目中没有半分迟疑。半生杀伐将他磨砺得坚韧非常, 越是危急,便越是冷静, 没有糊涂到认为梵慧魔罗此言是要助他的意思。
“不试上一试,如何知晓结果?”
梵慧魔罗看着裴戎, 目光炯然。
有的人就是要迫至绝境, 看着他撑一身嶙峋傲骨,或隐忍不发,或顽抗到底,拉出最大的韧劲儿, 才会漂亮。
这时的裴戎,是最吸引自己的, 甚至想现在就将他……
忽然, 阿蟾上前一步,伸手搭上自家半魂肩头, 然后收紧臂肱,握住下颌扳转向自己, 俯身吻住。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裴戎微微一怔,偏开眼睛。
独孤闭眼,拓跋飞沙张嘴,伊兰昭“哎唷”了一声,以袖掩唇。
“你……”
梵慧魔罗沉下眉目,攥住阿蟾衣襟,还来不及做什么,便散成空濛云雾,被对方吸入口中。
阿蟾身影一阵虚幻,流转的云雾在身上凝实,化为墨裘红衣。淡眉微蹙,身躯发寒似的微颤。
“阿蟾?”裴戎拉起手,拥住他。
阿蟾垂首敛目,气息缓缓平复,握了握裴戎手心:“无妨,只是他闹腾得厉害,我……”
神色一变,猛然捂嘴,喉结滚动,强硬地将何物咽下。
然后唤来一匹墨鬃长腿,四蹄踏雪的骏马,搂住裴戎腰腹,抛上马背,牵起缰绳,将人圈在身前。
“走,去追上他们。”
口中沉喝,马蹄撒开,一骑绝尘。
三位部主对视一眼,召唤部下追随而去。
逃命的队伍已奔出十里地,周围尽是草原荒林,未见到一处人烟。
商崔嵬所率慈航弟子,排成三列,缀在大雁城队伍身后,自愿为他们断后。
顶着寒风,凝目伍间,阿尔罕腿边垂下一条软软塌的手臂,随着马背的起伏无力晃动。
心中满是翻江倒海的情绪。
初见时,穆洛戴着面巾,未露真容。救援时,他背对自己,再次错过。混战中,危机四伏,无暇顾及。直到阿尔罕策马疾奔与他错身而过,那一张脸无意撞入目间。
商崔嵬只觉有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就好像裴戎对他说“我爹是裴昭”时的感觉,江河倒转,天地塌陷。
是巧合……还是师尊有两个孩子?
诸位师叔知道穆洛的存在么?
若是知道,他们为何会放任另一个孩子流落大漠?
若是不知,那是谁将穆洛带走,又出于何种理由将他藏了起来?
这时,有人惊呼:“快看,漩涡散了!”
商崔嵬猛然回神,回首而望,只见云散风歇,青空再现。
心中略略松气,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漩涡散去便是好事。只要那位御众师冷静下来,依照他对裴戎的在意,自家师弟应当不会有事。
“全军驻马!”
射雕者粗犷的嗓门喝得人马皆惊,大雁城的骑兵依令勒缰停驻。
商崔嵬也让慈航弟子们停下,不明白阿尔罕为何发出这样的指令。因为他们本是约定进入城镇歇脚,停在这荒郊野岭,并不安全。
他驭马过去,却见阿尔罕身边一片混乱。几人下马疾奔,七手八脚地将穆洛接下马背。
在路边树下寻一块平坦草地,铺开席子,将人平放。
接着,数人提箱背囊地匆匆赶去,好似在为人紧急治伤。
商崔嵬心中一悸,翻下马背,挤入人群。人头攒动间,能瞥见伤者半张侧脸,白若金纸。哄乱之中,传来“气息减弱”、“亏血太多”、“伤了根本”等不祥字眼。
商崔嵬再也按奈不住,将挡在身前的大汉推开,快步来到穆洛面前。
断臂伤处的包扎已经解开,干干净净,非是止血,而是已然流不出血来。
屈膝半蹲,手指按住颈脉,几无搏动。
商崔嵬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的丸药,润泽莹透,宛如东珠。这是慈航最好的伤药,即便是剑子身份,也只得几瓶。
双掌一合,碾成粉末,散发出草木清香,敷在断臂伤处。
抬头问阿尔罕道:“有酒没?”
对方赶紧将一个酒囊抛给他。
商崔嵬捏住穆洛颌骨揉动几下,将他紧合的嘴唇撬开,再倒出一枚丸药,以酒送下。
“帮我撑住他。”
阿尔罕颔首,掌住穆洛肩膀,将他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
商崔嵬两掌相合,将全身内气运指掌心,浩然金光现于掌中,捉住穆洛手腕两处少阳脉。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默诵大自在剑诀,以穆洛为轴心,周边枯黄的草木开始凋零、萎颓、化入泥土,接着破土、发芽、抽枝、开花。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完成一次从死到生的轮回。
穆洛渐渐好转,脸上稍微有了一些血色。而商崔嵬的生机则迅速衰弱,按着穆洛的双手颤抖起来。
这时,腰畔青川引亮起,嗡鸣阵阵,仿佛知道剑主在救治前主的遗孤,发出声声关切。接着充满生机的磅礴剑意化为江流,将两人包裹,周遭生灵皆感受到一种“生”的欢欣。
待穆洛脉息平复,商崔嵬松开他,整个人如过水了一般,前胸后背皆是热汗。
到底只是剑诀,其中引渡生机的效用,是在与敌对杀时,借助天地生机弥补自身血气,用来救治他人实在勉强。
担心穆洛的状态无法支撑到城镇,也只能勉力一试,还好结果不错。
商崔嵬凝视昏睡之人,怔怔出神,伸手抚过人的脸颊,擦去些许血污。没有平素总挂在脸上的爽朗笑容,薄唇紧抿,因疼痛蹙着眉峰,有几分倔强顽扛的模样——这样看起来,他与裴戎更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