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12)
闯出营门的马车已经走远,遥遥望去,好似连缀原野的五粒黑点。
不过,以梵慧魔罗眼力,这段距离还是太短,将策马疾驰的两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那相拥的身影,和那交握的手。
目中情绪涌动,似嘲又似笑。
梵慧魔罗在看着别人,同时,有人在看着他。
沧海之主,苦海御众师。
其强大与俊美,闻名天下。今日一见,方知辞藻有尽,道不出他风华一二。
陀罗尼凝视红衣背影,如是想道,催动骏马来到梵慧魔罗身边。
这个男人很是扎眼,若用一个词形容,庞大。
肌肉如磐石一般在身上堆栈,仿若千峦百岭垒成山脉。行动间,像头从冬眠苏醒的巨熊,拱背垂臂,保持着一种威慑的姿态。
各色狼牙、鹰羽、金珠、玛瑙、猫眼连缀而成的项链绕过粗壮脖颈,晃荡拍打着袒露的胸膛。肩披深褐色的大氅,是用上百张猞猁皮制成,华美皮毛在火光下泛起金色毫芒。
“没想到,竟有人能从苦海手中逃走。”他松了缰绳,摊开双手,展示身后的威武的黑甲骑军,粗野大笑,“若是御众师想将那群猎物抓回,本王这三千骁骑,可为您效劳。”
弯腰施礼,目光却贪恋着御众师无暇的侧脸,一错不错。
“陀罗尼王。”梵慧魔罗转身。
拱绕他的数百杀手也随之转身,火把高举,烈焰昭昭。
火光之下,他的眸色浅得出奇,瞳仁又深,好似凝结万年的琥珀,又似某种上古凶兽的凝视。
一眼便将陀罗尼慑住,觉得自己这具铁塔般的身躯,在他面前低矮得犹如刚断奶的孩童。
“不过几个俘虏而已,何需帮手。王可听过一言,‘苍生涂涂,苦海难渡’。我若想要谁,纵使神佛在世,也无法从我手中逃走。”
摊开的手掌握紧,势若洪涛,神威如狱,将陀罗尼对美色的旖念冲刷殆尽,忍不住避退或拜服。
“既然无我出手,御众师邀我前来,又是为何呢?”
不自觉将“本王”的自称换成了“我”。
梵慧魔罗审视着陀罗尼,渐渐收敛气势,气息变得深邃若海。
“邀王前来,是有一出游乐,请君享受。”微微一笑,道,“我听闻,古漠挞有秋猎的习俗。”
陀罗尼道:“不错,春乃繁衍向荣的季节,秋是杀伐处刑的季节。我们草原之民将入秋的头一个月定为秋猎之季,每个部族皆会派出最好的猎手背弓游猎,捕捉狼狐鹰鹿等带回族中,献祭于四方。”
梵慧魔罗扬手笑道:“此番,我便是邀请王来参与我苦海的秋猎。”
见御众师手势,拓跋飞沙指撮唇间,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两人身后,百来名骑士御马而出。
苦海的杀手气息森然,胯/下的马匹也如其主人一般冰冷。百人骑士煞气凝聚,仿若一团乌云弥漫,令拿督最骄傲的骑军微微骚乱,那些膘肥体键的战马顶不住煞气,打着响鼻,不安避让。
拓跋飞沙向御众师行过一礼,牵着他的坐骑走出。
“若是王上有意,也可享受我苦海秋猎的乐趣。”向陀罗尼咧嘴一笑,露出森白利齿。“你们猎鹿,而我们猎人。”
扬刀立马,声震夜穹。
“戮部听命,随我去将那群不听话的畜生抓回来!”
碎石纷飞,大地震颤,望着苦海铁骑滚滚而下,陀罗尼明白这是两家的一次小小交锋,自己不能在会盟前弱了气势。
“御众师有此兴致,本王自当奉陪。”
他哈哈大笑,扬起长鞭,点将点兵。
三名统领模样的男人领命而出,个个威武健硕,头插长翎。
“来啊,别让客人看了笑话。谁带回的猎物最多,本王不会吝惜赏赐。”
“王上会给什么样的赏赐?”
有统领大笑应和,周边拿督骑军跟着发出粗犷哄声。
“你求什么,就能有什么。”陀罗尼似是极为喜欢这种氛围,畅然大笑,随手拉过跟在身边的妃子,推入那个发话的统领怀里。
“美酒、美人、黄金、牲畜、铁矿、草场……你求什么,我就能给什么。”陀罗尼扬起双臂,仿佛要拥抱整片古漠挞,“因为我们拿督,是大漠之王!”
第109章 烟火流萤
长坡之下, 千骑奔腾。青丘之上, 观者兴盛。
夜色浓稠, 视野受阻,本不适宜狩猎, 但又正因天黑雾重,显得尤为刺激与狂野。
“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 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梵慧魔罗口颂《礼记》中的月令篇章, 醉发吴越之调,为这秋猎更添一份肃杀。
从游猎的骑军间收回目光, 负手转身, 对陀罗尼笑道:“他们玩他们的,我等也不要在这里空等。”
抬手一扬,扬袂若火。
“舞来。”
一管洞箫起,幽噎难凝, 千回百转。羯鼓横放在木座,两根小杖敲击, 鼓点密集, 像是一把接一把的豆子用力洒在鼓面上。
女人脱去上衣,将牛油抹在身上, 曼妙酮体在月下流光浮影,裸上身跳起《鸿雁》与《兵燹》。墨衣素女娉婷而立, 双手交叠放于腹上,白皙脖颈如鹤上引,唱的是雄浑沉厚的秦腔。
一卷雪席在两位君王之间铺开,有美姬躬身携来矮几,摆在席上。
梵慧魔罗抬手相邀,不等人回应,长袖一振,席地而坐。
遥望山始生霭,星垂旷野,略带懒倦地一招手。
“酒来。”
伊兰昭长裙曳地,从舞姬之间穿梭而过,跪坐于御众师身前,捧起一只赭色酒坛,高举过顶。
梵慧魔罗也不命她斟酒,亲手拎起白瓷斗,从坛中舀起一杯。
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泼去。
“差些滋味。”冷声道,“换。”
伊兰昭放下手臂,微微弓腰,膝行退入舞群。须臾,又奉来一只青色小缸。
御众师再尝,再泼:“再换。”
如是几次,终于满饮一杯。
梵慧魔罗拿起另一只瓷斗,舀起酒浆,递给拿督君主。
袖口染有大块暗红,手沾湿痕,根骨分明,犹如在泉中濯洗过的美玉。摊于掌中的瓷斗,粼粼如盛一碗月华。
“君饮盛。”
陀罗尼统御大漠数十年,从未如今日一般,恭敬无比地接过一杯酒。
仿佛那不是酒,而是神佛的恩赐。
扬脖饮下,烈如刀割,似有一团烈火自喉舌点燃,一路烧至腹内。让他这种喝惯烈酒的人,都忍不住捂嘴呛咳。
他这副狼狈模样,取悦了御众师。
那个男人朗然大笑,拍过他的肩头,起身,登上丘首,负手而立。红衣烈烈,犹如红莲。
将酒向天空一泼,顿时风起云涌,大雨弥天而落,却无法沾湿他的身影分毫。
“大漠动寒角,晚骑踏霜桥。夜宴方云罢,人逸马萧萧。忽如幽管凝,浪子风尘飘。归来视长剑,功名岂一朝。”
陀罗尼忘了赏舞,也忘了饮酒。
望着那凌风唤雨的男人,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战栗。
那倾倒众生的皮囊之下,不是血肉,是烈虎,是真龙,是比那些还要可敬可畏的事物。
此时此刻,有至美之景,也有至美之人,陀罗尼却是心神被夺,身躯紧绷,握杯之手渐渐沁出汗水。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人物……只初会一面,便是惊心动魄!
“真是一场好雨。”
“雨声繁密模糊了足音,猎物与猎人难以嗅到彼此,也难看见彼此。”
一名杀手打扮的男人驻了脚步,抬手盖住额头,喃喃望天。
“算起时间来,他们也快到了吧?如果误了时间,就枉费我这几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竭力甩开某人。”
片刻后,有人高声唤他。
“你!对,那个新来的!站着做什么,来把这些东西搬过去。御众师正在宴请陀罗尼,都是上赶着要用的。”
“嗳,就来。”男子答应着,手拖牛腹一抬,便将一头百斤重的牛轻松扛在肩上。
靴底踏入雨中,溅起水雾。有雨水顺着耳廓淌下,落于箭簇似的耳坠,寒光摇曳。
逃命的路上,车轮滚滚,五辆马车急速狂奔。
嘭嘭嘭,桶盖被掀开,落下马车。摩尼俘虏们从酒桶中钻出,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有几个孩子东倒西歪,似乎被酒气熏得醉了。
老人扒着桶沿,缓缓坐倒,仰望天空,一面捶打桶壁,一面哈哈大笑,畅然发泄劫后余生的喜悦。
转身去看车架,双掌合十。
“裴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但目光被阿蟾后背遮挡,瞧不见裴戎。
裴戎也没应声。
“恩公?裴公子?”语调略显焦急,以为裴戎在闯关时,受了重伤。
阿蟾摸了摸裴戎的头发,将那歪掉的白翎拨正,将那结实的腰腹揽了一臂,在人有点哆嗦时,安慰地拍了拍,回道:“他无碍,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想通。”
见裴戎没有反驳,老人松了一口气,连连说道:“无碍就好、无碍就好……”
忽然反应过来,惊疑不定:“这位大侠,你不是一个哑巴么……老夫没别的意思,只见你一直用手势交流,不曾说话。”
阿蟾道:“蟾。”
老人不解。
“在下单名一个蟾字,好友们都叫我阿蟾。”他扯动缰绳,令马车拐上一个坡道,“此事说来话长,机缘巧合,在下业已痊愈。”
他的声音平和疏朗,带着说不出的淡泊风致,哪里像是将将才能说话?
得,又是一个真眼说瞎话的。
毕竟萍水相逢,又承蒙救命之恩,老人不便深究,只好说道:“痊愈就好,痊愈就好。”
还好阿蟾没有转身,否则以他那张“御众师”的面孔,说不得要将人吓得跳车。
裴戎窝在阿蟾怀里,收拾好心情,便听见这番对话,咳嗽着笑了起来。
捏了捏阿蟾的手背,悄声问道:“追兵怎么还没来,若是真跑了,我们的谋划就泡汤了。”
“安心,你何曾见过我那半魂手段温和过。”阿蟾说。
忽然,万里无云的夜穹云浪翻涌,须臾滚滚黑云低压,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阿蟾将手按在脖前,解开盘扣,旋开风氅撑在裴戎头顶,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黑狼皮上。
裴戎探出右手,接了些雨水,凑至鼻尖,竟嗅出些酒味,这雨不正常。
随后,背后传来急促马蹄,大地随之震动。
伏在鞍前,转身回头,只见一群骑兵追索而来,塞满整片草原。竟一时无法分辨数目,只觉四面八方,铺天盖地,仿若滚滚奔流,排山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