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2)
仿佛她只是一朵蜷缩路边,任人践踏的野菊。
刺主仿若一团黑焰卷过,大步流星,走向内堂。
刺奴们谦卑恭送刺主,庭院寂寂,唯曲筝屈辱怨恨的吼叫回荡不绝。
待刺主背影消失于内堂隔门之后,压住曲筝的刺奴伸手钳住她下巴,将脸掰向自己。
他抚摸着曲筝的双眼,石头般的面孔裂开,流露一丝罕见的温柔:“美丽的眼睛。”
“可惜,你不该那样看着刺主。”
刺主穿过内堂,步入里屋。
早有刺奴备好干净的座椅与茶水。
刺主挥了挥手,命手捧瓷杯软巾前来服侍的刺奴退下。
他凝望床上的男人。
男子伏于床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衣不蔽体,满身伤痕。
他被割断了脚筋,果露在外的肌肤青紫斑驳,浑身上下俱是被凌/辱过的痕迹。
在刺主的注视下,他慢慢爬起来,用染血之手从外袍上扯下一块碎布,从腰腹擦至大腿。双膝微分,探入其内,颤抖而缓慢地拭净双腿间的秽物。
艰难做完这一切,勉强整理好破烂不堪的衣物,挺直腰背,跪坐于刺主面前。
面容苍白秀美,神情温雅安详,宛如一位婉顺的女子。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灭他满门的杀手,而是一位与他焙茗煮茶的客人。
曲怀柳凝望刺主,道:“苦海七部,刺主裴戎。”
头戴白羽的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道:“慈航道场,澹宁殿尊顾子瞻。”
天下间,有许多水火不容,却又缠绵难解的事物。
如阴与阳,光与暗,正与邪……又如苦海与慈航。
若有江湖人品酒闲论江湖大事,只要有人提及苦海,必定有人接以慈航。
原因有三。
其一,慈航道场为天下正道之魁,苦海乃万教魔道之首。
其二,慈航与苦海以道魔之分,相争三百余年,互有胜负。不少门徒死于对方之手,仇比海深。除非一方覆灭,否则两教纷争永世不休。
其三,慈航天人师江轻雪,与苦海众生主李红尘,乃当世唯二达到超脱众生境界的顶级强者。有他二人镇压,九州八荒,千派万教,无人敢与慈航、苦海争锋!
慈航天人师座下,有“一师六尊”。
一师,为大觉师万归心,与天人师同辈,乃江轻雪代师所收之徒。
六尊,为罗浮殿尊裴昭、无极殿尊尹剑心、清壶殿尊杨素、九麓殿尊卫太乙、霄河殿尊陆念慈与澹宁殿尊顾子瞻。
六位慈航殿尊皆是天人师之亲传弟子,得传慈航无上妙法,能为超绝,名声煊赫。每每行走俗尘,皆会留下令人无限向往的传说。
只未曾想,在这小小的曲柳山庄便能见到其中一位。
而这位澹宁殿尊非但不像传言里那般能为通天,反而惨遭侮辱折磨无力反抗,比一个普通人还要不如。
听裴戎道出他的真名,曲怀柳微微一怔,摇头苦笑:“我在十多年前,便被你们的御众师废了武功……微贱之人,如何还担得起澹宁殿尊的称呼。”
“何必说的如此可怜。”裴戎道,“不过是废了你的普渡天卷而已,你不是还有别的武功可以用吗?”
“更何况,你背弃与御众师的承诺时,也在他的胸膛留下一道伤口。御众师每每摸着心口那道伤疤,总是对你思念万分。”
“别的武功?”顾子瞻嘲道,“你是说,在一个寻常苦奴手上,走不过三招的花拳秀腿?”
“至于梵慧魔罗……我宁愿他从未想起我。”
“我本已隐退,不问世事,平平淡淡做起一个满身铜臭、锱铢必较的商人,他为何不肯放过我?要将我掘地三尺地找出来,灭我满门……他凭什么恨我……明明是他做了那些事……明明是他将我……”
顾子瞻情绪激昂,牵动伤势,面容泛白,捂住嘴唇咳嗽起来。
裴戎用一双狼似的眼睛凝望他,称量他,想在这只濒死的猎物身上找到信息与价值。
冷冽,暗含轻嘲:“慈航道场的人,都是这般虚伪。到死,也不肯说一句真话。”
顾子瞻道:“你什么意思?”
裴戎道:“你在撒谎。”
“虽然你因为根基被废,失去修为,无奈卸下澹宁殿尊之职。被放逐出白玉京,隐退江湖,与慈航再无瓜葛。”
“但我知道,这不过掩人耳目之法。你这个废人,依旧在暗中为慈航道场做事。”
“你利用曾为澹宁殿尊时,建立的强大人脉,将手伸入西沧海的商贸,侵蚀与破坏我苦海与周边诸岛、西夷十六国的贸易链,逐渐将我等割断成孤悬海外的孤岛。”
“你入赘曲家,娶了曲家小姐,便是因为她爹是掌控大半个西海商贸的‘大钱袋子’。”
“一个突然崛起的年轻商人实在打眼,所以你想借大钱袋子肥硕庞大的身躯隐藏自己……”
裴戎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顾子瞻没有说话。
裴戎微微眯起眼睛,这让他看着更像是一头狼。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只有服从于主人,才是大钱袋子。否则不过是苦海豢养的一头肥猪,随时可以宰杀享用。”
“当我将一锅融化的黄金倒扣其头,他便用杀猪般的叫声,将自己女婿的底细抖漏了干净。”
“哈,你疑惑他为何会知晓你的身份?”
裴戎抓住顾子瞻的头发,猛地扯到面前,凑到他的耳边:“商人是天生的探子与叛徒,你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商人。”
顾子瞻这才明白地轻叹了一声,有些自嘲。
裴戎道:“废物也有废物的价值,但论物尽其用这点,我苦海实不如天人师。”
眄视顾子瞻,缓缓绽开一个冷冽的笑容:“不过,你也只有这点价值了。”
“昔日尊贵无比的慈航殿尊,今朝沦为敌人胯/下奴……委实可悲。”
见裴戎揭穿了他,顾子瞻敛起悲戚神情,蓦然绽笑,空灵而圣洁,仿若一道佛光穿云破雾,照在他的脸上。
“沉沦红尘的众生,我不怪你妄言,因为你从未聆听过天人师的梵音;惑于业障的凡人,我不罪你顽愚,因为你从未见过跳出命海的光景。”
他望着裴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忽然伸手,想要抚摸裴戎的面颊,但被对方一把抓住。
屋外突然响起一道女子惨烈的尖叫——曲筝被苦海杀手玩弄餍足后,挖去了眼睛。接着又是两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悲吟渐渐微弱下去。
顾子瞻听见女儿濒死的惨叫,不为所动。
裴戎挟住他的手腕,猛地向前一冲,将他压倒在床上。右手摸进残破的衣袍下摆,握住伤痕累累的大腿,顺着那皮开肉绽的伤口,用力向上一撸。
顾子瞻顿时面色一白,痛得浑身颤抖起来。
裴戎盯着他的眼睛,冰冷道:“东西在哪里?”
顾子瞻虚弱地笑了笑,然后皱起眉头,咬紧牙关。颤抖更加剧烈——裴戎的手指狠狠掐进他大腿内侧的伤口里。
突然,他温和地微笑起来,凑到裴戎面前,苍白失色的双唇在他唇前一寸停住。
裴戎漆黑的目光俯视他。
顾子瞻渐渐失去温度的呼吸吹拂在他唇上,悄声道:“你长得可真像……”
止住,双眸一合,失去生机的男人,倒在裴戎的怀里。
裴戎抱着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唤道:“十一。”
一名杀手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裴戎将顾子瞻的尸体丢给他,道:“刨开他的尸首,割开皮肉,拖出肠子,一寸一寸地找。”
“务必要找到转轮瞳。”
------------
第2章 醒世遗诗
顾子瞻的头颅用一个瓷盘盛着,放在桌上,双眸微阖,很是安详。
他的人皮被剥下、撑开,搭在衣架上,滑如丝绸,纤薄柔软,完美无瑕――这是裴戎准备带回,送与御众师的礼物,用来做灯罩或者屏风,最适合不过。
其余血肉、内脏与骨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盘中。
刺奴们搜罗了三大箱金银珠宝,古玩珍奇,以添补下个月将在苦海外岛举办的“甘霖妙雨”祭礼上耗费的钱财。
裴戎坐在曲柳山庄的正厅中,看着刺奴们忙碌进出,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一寸土坯,每一块砖瓦,掘地三尺地寻找任务目标。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山庄被他们摧毁的破败不堪,一片狼藉。
随着时间推移,冰冷无情的杀手们,脸上不觉现出一丝不应出现的焦躁。
若没能找到转轮瞳,回去后他们不仅会受到刑部的严苛惩罚,还会丢尽脸面,失去荣耀。
在苦海,脸面与地位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它能决定你活得像个人,还是活得比畜生不如。
天色已暗,厅堂中点起烛火。
裴戎眉目半拢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也无人敢瞧。
曲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声音在空寂中回荡。
刺奴们纷纷窒住呼吸,仿佛胸腔中心脏的跳动,与那声音连在一起。若是敲击一停,他们的心跳也会停止。
就在有人忍不住想跪地叩首,恳求刺主息怒之际。
一道嘹亮哨声从院外响起,刺奴们握紧刀剑,警惕戒备院门。
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有新的啸声加入,忽长忽短,此起彼伏,像是一群吵闹的猛禽在争抢食物,很快进入山庄之中,蹄声杂踏,似乎有数百人冲了进来。
一人骑一匹黑马冲进大堂,直向裴戎撞去。
黑马嘶鸣一声,从鼻孔中喷出苍白热气,马蹄高昂,对着裴戎重重踏下。
裴戎的面孔拢在阴影里,手边寒光一闪。
黑马惨烈嘶鸣,两条前肢被斩断,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裴戎手边的刀,依旧在鞘中。
黑马摔倒前,策马的骑士一蹬马背,一个后翻如鹘落下。马蹄离腿时,洒出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
在刺奴们包围中,他一脚踢正一根椅子,金刀大马地坐在裴戎面前。
将手中陌刀斜插入地,细细打量裴戎,浓眉下的双目如刀锋一般发亮。
裂嘴,露出一口尖牙:“东西找到么?”
裴戎没有回答,停止了敲击,缓缓道:“拓跋飞沙,你来这里做什么?”
拓跋飞沙道:“自然是来看结果。”
目光四扫,笑道:“看来情况不妙呀。”
裴戎淡淡道:“没有御众师的命令,你擅离苦海。”
拓跋飞沙道:“比起我擅离苦海,你在御众师亲自委派的任务上失败,后果更加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