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3)
舌碾白齿强调:“你辜负了御众师的信任。”
裴戎不咸不淡道:“你过界了。”
“他妈的过界的是你!”拓跋飞沙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碎座椅,“屠门灭户,该是我戮部的任务。”
“你们刺部只不过是一群躲在阴沟里,不敢见天日的耗子,竟然从狮子与豺狼手中抢食!”
他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狮,暴躁地在厅中踱来踱去。
猛地靠近裴戎,两臂撑在座椅的扶手上,将他整个人拢在自己庞大的阴影中。
“你知道吗,我他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裴戎,你是御众师左手的狭刀,而我是他右手的阔剑……刀与剑皆是杀人的器物,只需一柄便足够了。”
面孔逐渐欺近,直至鼻尖相触,呼吸交闻。
“虽然你一贯小心谨慎得像个娘们,但是终究被我抓住了你的错处。”
裴戎道:“哦?”
拓跋飞沙看进裴戎的眼睛里,像是两口渊潭,泛不起丝毫波澜。
这样平静的神色令他厌恶,只觉引以为傲的煞气与威慑,在裴戎面前没有半点作用。
拓跋飞沙松开他,不悦地扭动胳膊,一拍手。
一伙人马乌泱泱地挤入院中,像是一团黑云,裹挟着,哄笑着,将一个男孩推攘到二位部主面前。
孩童不过五六岁,蜷在地上,微微发颤。
拓跋飞沙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拎起。孩童双腿扑簌,口中发出逼仄的尖叫,像是一只可怜的兔崽。
拓跋飞沙晃荡着手中的兔崽子,笑嘻嘻道:“裴戎,你觉得我是从何方而来?”
裴戎动了动眉梢,为对方那种沾沾自喜式的故弄玄虚,流露一丝不悦。
拓跋飞沙笑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从西边来的。”
“不,我没有。”
“我才不会傻到从苦海直奔此地,毕竟那会留下夺功的嫌疑,御众师不会喜欢擅作主张的仆人。”
“所以,我跟我的兄弟们从巴州向南,穿过禾沭,驻扎于临口渡,截住这个从琼州通往南方的唯一关口。”
裴戎道:“你是什么意思?”
拓跋飞沙道:“别同我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琼州的南边是什么,你再清楚不过。”
“白玉京与玉霄天……若要我再说明白点,那里是慈航道场!”
裴戎微微眯起眼睛,一丝幽寒的光芒闪烁在眼底,手掌覆于狭刀上,不觉摩挲着刀柄。
“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会放走顾子瞻或是他的亲信前往慈航,因而特地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拓跋飞沙翘起嘴角:“岂敢?我不过是见裴刺主考虑的不够周详,留下如此大的纰漏,不忍心见你空手而归,特地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裴戎道:“多谢?”
拓跋飞沙虚伪大笑:“不必客气,都是苦海的兄弟。”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裴兄弟虽犯了错,但我毕竟替你补上了缺漏,没放跑这个小鬼。”
“等回到苦海论功行赏之时,我会在御众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苦海的戮主是个地地道道的莽夫,不善掩饰,露出既狠戾又得意的神色。
在刺、戮两部权力争夺已至白热的关口,任何一个微小差错,都将令一方一败涂地。
而他手中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便是击倒裴戎的最有力的武器。
裴戎道:“你能肯定,这个孩子的身上藏着转轮瞳?”
拓跋飞沙自觉稳超胜券,认为裴戎的质疑不过是败者在认清现实前可笑的挣扎。
“如果他不是,为何顾子瞻不惜留下自己和亲生女儿送死,也要将体内最后一口纯阳之气渡进这个小崽子的嘴里?”
说着,他并起二指探入孩童口中,去扣他的咽喉。
孩童面色紫胀,如同痉挛一般踢动着双腿。眼睛紧闭,痛苦张口,将一个盒子呕出了出来,一缕金色云烟随之飘散。
伴以一道深沉的叹息,那是顾子瞻于此世发出的最后一句声音。
拓跋飞沙将孩童掷于一旁,拾起地上的木盒,脸上一派狂喜。
当他打开木盒,好似被突然泼了一盆冰水,喜色僵住。踉跄倒退几步,重重坐入椅中。
见他如此,裴戎有些吃惊,伸手夺过木盒。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纸条――
名葬青冢剑沉沙,忘却红尘了残涯。
一醉酩酊大梦里,刀似烈风卷黄沙。
少时轻狂登玉楼,天下英雄尽俯首。
夜半惊起孤灯瘦,寒霜冷雨催白头。
纵上楼高九十九,不胜江南一叶舟。
千载一枕黄粱梦,尽付潇湘水东流。
顾子瞻拜谢阁下赐刀。
烦请阁下替顾某向御众师带一句话――
“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耳边蓦然响起一道轻柔和缓的声音,裴戎心中一惊,转身看向搁于盘中的头颅。
那颗人头死得不能再死,但苍白的唇角似乎含着释然的笑意,宁静而安详。
十多年前,顾子瞻被御众师梵慧魔罗毁去道基,从辉煌显赫的澹宁殿尊,跌落为凡人。
慈航道场看轻他,因而放逐他,令他在俗尘发挥最后的余热。
裴戎与拓跋飞沙看轻他,因而践踏他与他亲眷的尸骨,肆意争夺功劳。
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顾子瞻虽然失去武功,但眼界与智慧并未丢失。
十数年来,御众师的不闻不问,令世人忘记了他曾是梵慧魔罗的挚友,也是梵慧魔罗最亲密的敌人。
现在他死了,用自己的死亡摆了两个踌躇满志的苦海部主一道。
御众师要的东西,没找到,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他们输了,每一个人都输了,赢的竟是一个死人!
裴戎冷凝的面容缓缓展开一个笑容,发出一阵低哑冰冷的笑声,然后越笑越开怀,越笑越放肆。
众人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
他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还能笑得出?
刺部与戮部失败了,坏了御众师的大事,等待他们的不知会是怎样严苛的刑罚。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接着拓跋飞沙也笑了,敞亮的笑声震得房梁簌簌而颤。
“我们都被耍了,不愧是慈航的澹宁殿尊。”
裴戎轻轻喘息,向拓跋飞沙伸出一只手。
拓跋飞沙抬眼看了看他。
裴戎道:“放心,我手里没拿刀子,也没涂毒/药。”
“只是想同你暂且休战。”
“等我俩熬过御众师的盛怒,活下来,再论其他。”
拓跋飞沙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两人胸膛重重撞在一处,伸手搂住彼此的肩膀。
裴戎拍了拍拓跋飞沙的后背,在他耳边道:“要死一起死。”
拓跋飞沙咧嘴一笑:“要活一起活。”
原本势如水火的两人,此刻在死亡的压力下,忽然变得亲如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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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渡海之人
汪洋大海上,碧浪奔涌,似天河倒卷,烈风怒号,如万雷竞奔。
一艘海船乘风破浪而来,白帆高举,如将一卷白云挑在桅杆上。
海船从缀明国启航,离岸已有两天一夜,越深入西沧海,风浪越大。
颠簸得如同奔驰于崎岖山道,几度将被巨浪掀翻,又几度被那群在桅杆和甲板上,如猴儿灵巧攀爬的海员升降白帆、绞缠绳索,拯救回来。
此刻风浪稍歇,旅途平缓许多。
海风又湿又冷,漫涌上甲板,裹挟着苦咸的味道。
一望无垠的大海,单调到可怕,没有什么可供观览的景致。
只要在甲板停留少顷,眼睛就会被海风吹得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
几乎所有人都躲进了船舱里,没人愿意白白遭罪。
但却有一男一女与旁人不同,他们顶着风浪,游荡于甲板。
男子披一件蓑衣,头戴斗笠,脚穿一双棠木屐,坐于船边垂钓。
蓑衣极大,将他的身躯罩住,只能看到修长的背影,和一头宛如雪洗的乌亮长发。像是一只优雅的白鹤,闲适地蜷缩在船边休憩。
他的身边放着一只木桶,桶中盛满海水,与他钓起的海鱼。
今日收获还算不错,桶底两尾白鲦、一尾红翅穿梭游戏,还有一只奇形怪状的牡蛎,微微开合着它的壳。
女子立于船首,眼睛错也不错地眺望远方。
那样顽固执着,直到眼睛被海风吹得红肿流泪,才会拉起面上的纱罩,覆在眼上。
她用火红的风氅将自己裹得严实,连面孔都陷在大毛滚边里。
凝伫船头,像是化作一尊石像。
别的女子望的是久别不归夫君,而她望却是……苦海。
苦海,位于沧海以西,由三座环形岛屿组成,被称为杀手、妓/女、强盗、疯子与妖魔的乐园。
所有犯了事在中原混不下去,或是被仇家追杀想要消失的人,皆可以前往苦海,完美完成身份上的转变。
无论你品行、背景如何,只要你有本事、敢杀人,或者有美貌、放得开,都能够在苦海讨口饭吃。
甚至有机会选入七部,成为上流人,在别人头顶上作威作福。
听起来似是很美,然而正因为这种摒弃道德、诚信、底线,只论本事的统治秩序,令苦海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欺骗、背叛、利用……杀人与被杀。
自苦海诞生三百年来,死去的苦奴尸骨能够填出一座岛屿――传说苦海唯一对外开放的外岛,便是这般由来。
当女子第九次拉住从旁路过的船员,用沙哑滞涩的声音问他:“什么时候才到苦海。”
船员虽然年轻,但老于世故,没有丝毫不耐,恭敬地轻声回道:“还有三天两夜,夫人。”
女子轻嘘一气,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忽然身子微晃,似要摔倒。
船员伸手去扶,却落了一个空。
女子被垂钓的男人揽住。
助她站稳后,男子温文有礼地松手退开,挑起盖在头上的斗笠,邀请道:“夫人可愿赏脸,品尝在下今日垂钓的成果?”
这是他与女子在甲板上相遇十数次后,初次同她说话。
闻言,女子也第一次认真打量钓者。
她这才发现,钓者有一双淡如烟扫的眉,和一双沉静美丽的眼,宛如月下的幽海,温柔的目光如清波,如涟漪。
女子双手搁于膝头,安娴地跪坐在钓者面前。
静静地看着钓者挽起宽大雪白的长袖,露出一双修长手臂,娴熟地从桶中捉出一尾肥硕白鲦。
刮鳞去鳃,撕去黑皮,抽出鱼线,打理得干干净净,将切好的姜片与小葱塞入鱼腹,在酒中腌制后,放入滚沸热水中慢慢烹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