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61)
裴戎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刀锋磨过吞口收入鞘内,手折入袖内,让人看不清指尖的颤抖。
耳边嗡鸣不断,令周遭杀伐声时近时远,骨头缝里像是透着寒气,仿佛在梅雨里熬了多年一般酸涩疼痛。
死人刀的负担没有因为境界提升而减轻,反而领悟越深,越是折磨。
裴戎强忍着不适,踹过尸首,将人翻了一面。嵌在铁盔间的面罩滑落,露出陀罗尼凝固着不甘的面孔。
蓦然觉得几分荒唐与可笑,穆洛千辛万苦没能杀死的人,就这般窝囊地死在自己手里。
不得不说,世事难料。
一刀斩下陀罗尼的头颅,高高挑起,冷眸环顾四周,大声喊道:“陀罗尼已死!”
与此同时,战场东面扬起令一道喊声:“拿督太子伏诛!”
战场厮杀为之一静,拿督人茫然抬头,怔怔看向被挑在金刀上的头颅。
王旗已折,君主身死,似乎没有再杀下去的理由。
孰料,第三道声音响起。
“陀罗尼与太子虽死,但拿督君主仍在。”
“即刻起,陀罗尼第三子托雷继任国君。”
“捡起你们的刀剑,为新君而战!”
裴戎回头,见肮脏狼狈的人群间出现一片雪衣。
不用问也知道,是慈航的援军。
其中,一名披挂甲胄络腮胡须的高大男子被护在中央,看模样,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陀罗尼的第三子,托雷。
为首那人越众而出,捡起地上染血的面罩,戴在托雷脸上。
他相貌清癯,生有一双白眉,瞳眸粲然有神。
“阁下已入半步超脱之境,乃是战场最利的刀与最可怕的杀手。”
“陀罗尼共有二十三个儿子,在霄河殿尊的命令下,悉数奔赴战场,便是为了防备龙首被斩的情况。”
“纵然阁下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在万军从中,将拿督君王斩杀三十三回罢。”
白眉剑客手捏法诀,向裴戎行了一礼:“在下天驱军,载墨。”
裴戎挑眉:“江轻雪的私卫,作为那只缩头乌龟打造的龟壳的天驱军?”
白眉剑客皱眉:“是护卫天下苍生的天驱军。”
都是些被江轻雪教得脑疾的家伙,裴戎懒得与他们争持,用陀罗尼的披风擦净双手,低低一笑:“该说值得庆贺么。”
白眉剑客道:“庆贺什么?”
裴戎道:“庆贺我总算入了陆念慈的眼。”
裴戎觉得自己打出生起就是个不走运的人,已习惯了功成之际的突如其来,与横生枝节。
亮出金刀,握刀之手稳得可怕:“我赶时间,你们齐上吧。”
流沙海间,火光明艳,阿蟾在圣火中锻烧,面目朦胧,肌如瓷胎,周身泛着微微白光。
有云雾自平地生,白履迈出,陆念慈与尹剑心二人现身。
陆念慈手指摩挲着颈边的风毛,静静瞧着圣火,仿佛在欣赏火中人超凡脱俗的美。
轻轻一叹,手负身后,佝偻着背,缓步向圣火走去。
“五十年,五十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十年?”
“若说对李红尘的谋划是一个漫长曲折的故事,我曾千百次地梦见这个故事的结局。”
尹剑心跟在他身后,眉目沉凝,亦步亦趋。
“什么样结局?”
陆念慈笑指天地:“天上有明月孤悬,塞外有清角吹寒,圣火昭昭染尽旷野,天地苍茫间,琉璃菩萨枯荣生灭。”
他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只是可惜……”
尹剑心道:“可惜什么?”
陆念慈在圣火前站定,他与慈航百年宿敌近在咫尺,这般距离下,对方容颜越发惊心动魄。
陆念慈道:“我从师尊口中听闻,昔年慈航道君最爱桃花,可惜缺少一林桃花。”
尹剑心道:“为何需一林桃花?”
陆念慈抬臂,阔袖垂下,露出苍白枯瘦的手腕。探入火焰,似欲抚摸阿蟾的面孔,眼底却凝聚沛然寒意。
“因为,这样的美人,合该葬在桃花中。”
手指将要触及的刹那,猛然停住。
陆念慈定定凝视握在自己腕间的手指,复又看向这手指的主人。
高大身影出现在阿蟾身侧,双足赤/裸,黑发风扬,火焰化为单衣拢住骨肉匀停的身躯。仿佛浴火而出的凤凰,美得明艳而酷烈,沉重威势分分寸寸逼迫到眼前。
风雨骤急,月影飘摇,这一刻,月光、火光、雨光凝聚在两人身上。
陆念慈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梵慧魔罗!”
“多少年了,江轻雪始终未弄明白一件事情。”梵慧魔罗长眸幽邃,带着一股慑人的魔性,“我何曾有那闲情逸致爱桃花?”
“我只喜欢收纳桃花花瓣,放在药臼里捣碎,打两个鸡子,添三勺白糖,与面合均,于笼中蒸熟,最后就着清风明月与一壶温好的梅子酒下肚,以祭五脏庙。”
随着他一语落下,烈火自两人相接处漫卷而上,瞬间将陆念慈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很久以前,江轻雪总会瞧见师尊负手站在桃花下,心想:师尊一定很喜欢桃花吧?
李红尘【神游天外】:除了做糕点,桃花还能怎么吃呢?
第153章 身陷绝境
然而, 未有惨叫响起。
陆念慈冷然一笑, 反手扣住梵慧魔罗手掌, 在人腕间抓出五道血痕,身影渐淡, 虚化成雾。
再现身时,已回到尹剑心身畔。
侧眼瞧着烧出骨头的焦黑右手,轻轻一抖,余火熄灭, 恢复原状。
梵慧魔罗淡眉微挑,烈火环身之下, 白肌,墨发, 红衣, 仿佛裁红尘万丈作阔袍轻裘,美得威重且狂。
他摊开掌心,目视两人暗中交手之际,陆念慈留给他的东西。
是一枚漆黑棋子, 幽光闪烁。
口中轻“咦”,霍然面色微改, 握紧手掌, 将棋子碾为齑粉。
“玄都生灭,两仪轮转, 你……”
咚——咚——咚——
梵慧魔罗敛眉垂目,足边石子跳跃, 仿佛有沉眠的地龙翻身,稳健有力的脉搏引动了绵延万里的震颤。
他俯身触摸地面,沙砾在指尖流动。这股震动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气弥散开来,风沙湿冷,魔氛凝聚。
好似地母在孕育不祥的胎动,而圣火与他就处于这胎动中央。
沙海间,刀光剑影不断,残酷的厮杀在每一个角落上演。
而在此时,纠缠一处的杀手、剑客忽觉精神疲惫,身形迟滞,手中刀剑沉得几乎握之不住。
有人因为这一瞬异变被夺去性命,而有人趁机与对手分开,检视自身情况,竟骇然发现,双手渐渐干枯,指甲渐渐灰白。
茫然四顾,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同伴或敌手,皆华发催生,脸布褶皱,在一息之间被偷去数十年的岁月。
有人颤抖着抬手,含混地想要发出惊呼,却如枯朽的木桩,跪杵在地,再难行动。
莽莽黄沙间,三支队伍快马加鞭,从远处赶来。
正是拓跋飞沙、依兰昭与魏小枝等人。
眼看人至沙海,圣火已近,座下骏马忽然喘着粗气,摔入泥沙。
拓跋飞沙眉头紧拧,他心念尊主安危,难以稍待,丢开缰绳,一个纵跃,下马疾行。
却在距离中心战场尚有十步距离时,气喘吁吁地伏倒在地。
在抬首时,已满是老态龙钟。
举目想要看清尊主的身影,奈何眼生白翳。
此身已成老朽,连爬到尊主身边的力气都丢失殆尽。
这不祥的胎动覆盖整片流沙海,且向四面八方蔓延,秣马城、城外战场、西流沙滨、胭脂山……
草木枯黄,水脉干涸,牛羊老死,连飞掠长空的鹰鹘也难逃大劫,因双翼老朽而坠落。
大漠西边的十数万大漠人,狩猎牧羊,挤奶酿酒,过着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
忽然觉心头惊悸,神情萎顿,有的晕倒在牛棚里,有的从马背上栽下,生机渐渐从这些健康的体魄内抽离。
高天云涌,风起沧澜。
太上苍面前的棋枰猛然一震,棋子化为星辰运转,一股生机勃勃的清光自云间而生,仿佛连绵雨幕,所落之处,草木疯长,奇花烂漫。
置身其间的太上苍、万归心及卫太乙三人竟隐隐有返老还童之感。
无量清光间,百丈莲瓣徐徐而绽,将夭桃碧松,石台棋盘与讲经殿合拥其中。
若有旁人观睹此幕,当骇然惊觉,这方寸天地竟是托举在胎藏佛莲之上。
“唉……”
讲经殿前,数排大门霍然洞开,自大殿深处响起一声沉沉叹息,好似一记重锤砸在人心头。
三人精神齐齐一震,但又神色不一。
卫太乙与万归心身子微颤,仿佛历时多年,终于听见天人师的声音,激动得难以自已。
而太上苍垂下眼帘,看不出情绪,但紧攥棋子的掌心已是冷汗涔涔。
秋风秋雨愁煞人,城外战场间的雨落得尤为凄切。
裴戎在利剑的夹缝间,辗转腾挪。他拥有鹰的矫健,猴的灵敏,马的迅捷与虎豹的勇猛。一人搏杀百人,竟未让对方占得上风。
贴身的玄色劲装吸饱冷雨,湿漉漉地贴于胸膛后背,勾勒出两片如翼展的肩胛与肌肉贲张的轮廓。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便喜欢在夜雨中杀人。
雨淹没异响,在狭刃上连缀成珠,而于出手的一瞬间,溅起空濛水雾。
若是恰逢雪电划过长夜更妙,能一瞬照亮杀手的眼与他的刀,将这最后的影像烙刻于死人的目中。
天地是冷的,雨是冷的,刀是冷的,人也是冷的。
血气渐渐被雨水冲散,唯留些许雪泥鸿爪,供他人凭吊。
裴戎惯用的刀,小镡、刃狭,长二尺七寸,重一斤二两,这种刀从人胸口插入再拔出,伤口过细,难见血迹,是偷袭刺杀的一把好手。
而金翎刀有一对鹰翼般的大镡,大半个大漠男儿长的刀身,重逾十斤,因而挥舞起来大开大合,十分霸气。
这一刀一人本不相配。
但金翎刀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意,又或者说穆洛在昏迷的那一刻,已将魂魄附于此刀,令裴戎如臂指使,挥洒起来没有半分滞碍。
孪生双子似在以这种方式,并肩战斗。
他在两人交攻间,觅得时机,打伤一人后,挟以为盾,遮蔽白眉剑客视野。
金翎刀五尺之身几可作枪,飒踏一刀洞穿白眉剑客胸膛。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灼烧着肺腑,但是还是竭尽全力将长刀掼入。
白眉剑客唇边呕红,灭法之力侵蚀脏腑,面孔因疼痛狰狞,鲜血顺着锋刃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