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71)
“王主到——王主到——王主到——”
礼官嘹亮的声音响起,层层传来,在凌云台上回荡不绝。
隆重华美仪仗延绵成长龙,花团锦簇中,毗那夜迦牵着一个女人的手,步步登上玉台。
裴戎微微抬眼,瞥见旒冕珠帘下的面孔,确为秦莲见无疑。
然而,他的面容变得凹凸不平,似有植物的根系在皮下生长,形成莲花的图案,令那张温润的面孔显得极为妖异。
秦莲见所牵的女人,竟是在沧海明珠亭中,被阿蟾一刀穿胸的秦想真。
哐当——哐当——
囚徒拖着铁链,在两名卫兵的挟持下,缀在队尾。
一月不见,惯是朝气蓬勃的魏灵光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手足俱被铁索套住,磨出道道血痕。僧衣破烂,染满血污。破口之下,露出无数结痂的疤痕。头发乱糟糟的,留长了几分,蓬乱地扫在肩头。
僧袍胸膛起鼓,似揣有活物。粉嫩肉爪自襟口探出,挠了挠,一只雪团儿似的的小猫从飞速爬出,攀至肩头,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琥珀色的瞳眸,从一众乐师的缝隙间,瞄见裴戎。尾巴立起,酥糯糯地叫了一声,欢快地就要蹦过去。
裴戎竖起食指,贴住嘴唇,冲它缓缓摇了摇头。
小猫乖觉地缩回爪子,有点委屈,咬起魏灵光本就破烂的僧衣,磨爪又磨牙。
秦莲见牵着女儿的手,登山玉台顶端,亲自将她送入御座下首的一张座椅里。
一招手,身后的禁卫手捧三块牌位上前,恭敬地放进另外三张空置的座位。
秦莲见俯身,伸手拂过女儿的额发,柔声道:“想真,今天日头太毒,你最是怕热,要不要用些瓜果?”
秦想真没有回应。
“爹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井里湃过的西瓜。爹让他们切几块,送来?”
秦想真目光空洞,不语不动,宛如一尊没有魂魄的傀儡。
秦莲见蹲下身来,将额头抵在女儿的手背上,声音微颤。
“放心,爹会成功的。”
“一旦爹掌握住道器,你便能复活。你的大哥、二哥和你最喜欢的小弟,都会回来。”
缓缓松开握紧女儿的手,再抬首时,目光已是一片冰凉。
一振长袖,入御座。
礼官唤道:“礼乐起——礼乐起——礼乐起——”
刹那间,鼓乐齐鸣,歌舞升平。佛子、天女的诵经之声越发恢弘,配合古钟长鸣,分外庄严肃穆。
日上中天,缓缓升至观音背后,仿佛一团壮丽的佛光。
观音神容妩媚,又兼具慈悲。缓缓睁开双眼,垂顾众人,殷红瑰丽的瞳眸仿佛燃烧着火焰。
在场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菩萨降临了!”一名老人喊道,丢开拐杖,双膝跪地。
人们被这一声呼喊惊醒,齐齐跪倒,虔诚膜拜佛像。
秦莲见用靴尖挑起铁索,用力一扯,将魏灵光拽至脚边。小猫受到惊讶,炸起白毛,冲秦莲见威慑咆哮。小巧玲珑的身躯,将发出虎啸狮喉之声。
魏灵光不愿见小猫犯险,将它拢至胸口,安抚地揉了揉那道弓起的脊背。
秦莲见没有同一只畜生计较。长身而起,上前一步,抬脚将人踩趴在地。
魏灵光面露屈辱,齿冠紧咬,侧脸紧贴地面。
秦莲见还嫌不够,收紧铁索。
魏灵光被勒得窒息,痛苦地抓扯地毯。对方扳动他的头颅,令他看向佛像。
温柔问道:“那尊佛像腹中的莲花长出多少枚莲瓣了?”
魏灵光难受地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缓缓摇头。
秦莲见嗤笑:“不老实。”
狠狠一脚踹上腹部,魏灵光顿时蜷起身子,呕出一口鲜血。
秦莲见重复道:“你看见了什么?”
魏灵光咳血,哑声道:“二十四瓣……莲……”
“乖孩子。”秦莲见松开魏灵光,转身坐回御座,目不转睛地盯着佛像的变化。
魏灵光颤抖着从地上爬起。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这样滥杀无辜,迟早……”
秦莲见打断他:“我晓得,我的报应已临。”
目光平静,扫向只有一个躯壳的秦想真及空座上的三个牌位。
“在收集人血时,我的三个孩儿皆感染血瘟而死。唯一剩下的女儿,也在沧海明珠亭被你们一刀斩杀。”
魏灵光艰难喘息:“你既知天意难违,何不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秦莲见叹道:“你走上逆天之路,宛如行于泥沼之中。一脚深,一脚浅,走得越远越无法回头。”
“既然我已经搭上了子女的性命,更要将做件事情做成,否则如何对得起他们的付出?”
魏灵光低吼:“这不是付出,而是你为了野心牺牲了他们!”
秦莲见没有作答,眉目渐渐扭曲。猛然一振衣袖,将魏灵光扇得倒飞出去,狠狠撞塌一座香炉,埋没在滚烫的香碳与灰烬中。
庆典进行至高/潮,三名礼官登上高台。
锦袍金靴,峨冠博带,头颅低垂,手捧托盘。两个木盘,一者置有一柄匕首,一者放有一个玉碗。
这是祭礼最重要的一项步骤——由王主划开手心,在玉碗中滴下鲜血,涂抹在佛像的眉心上。
为首的礼官拿起匕首,向秦莲见步步走近。
还剩五步时,呛啷一声,短匕出鞘,高大人躯迅如猛虎,连人带刀一同撞向目标。
秦莲见目光微凝,振袖飞出一笔,凌空点住刀尖。气劲勃发,以二人为圆点,掀起一阵酷烈狂风。
刺客头上的峨冠被怒风掀飞,露出拓跋飞沙粗犷的面庞。
秦莲见凝注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笔尖一荡,将人挥退半步。
昂首环顾四方:“别藏头露尾了,还有什么招数,全都使出来吧!”
忽然,从四方抛来四道勾爪,交织成网,向人罩下。
拓跋飞沙弃了匕首,抬脚踹翻一名乐师的琴匣,从中拔出他的阔剑。以刚猛无匹的攻势,将秦莲见留在原处。
苦海戮主岂非浪得虚名,剑势如怒涛狂潮连绵不绝,令对手疲于应对,直接被似枚勾爪,扣入血肉,踉跄坐倒在地。
反应过来的禁卫,拔剑上前,想要营救王主。孰料方走几步,便觉身子发软,纷纷栽倒在地。
不但是他们,凌云台上,所有官吏、卫兵、乐师、舞姬、侍从……全都感受到难以克制的疲倦,仿若十天半月未曾休息似的,精疲力竭地瘫软下去。
秦莲见跪坐在地,肩头鲜血渗出,顺着冰冷的钩链漉漉流淌。
目光从用力绷紧钩链的裴戎、阿尔罕、柳潋、商崔嵬四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拓跋飞沙身上。
神情从容,风姿坦荡。
“你们杀不死我,这是我所画的天地,是我的领域。”
“纵使将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也可以替自己重塑身体。”
拓跋飞沙咧嘴,露出一口鲨齿般的尖牙。
“给你瞧个有趣的玩意儿。”
啪,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人飞快跃开。
轰隆隆隆——————————
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撼天摧地。
佛像底部火光闪烁,焰浪翻滚,岩石崩裂、垮塌之声不绝于耳。
火/药引爆,炸毁底基,百丈高的佛像,宛如倾颓的山岳,伴着雷鸣声响,压向渺小如蚁的秦莲见。
第77章 慈航野心
秦莲见仰望天穹, 佛像美丽的面孔在他眼中不断放大。白岩崩毁, 乱落如雨, 耳边俱是风声与雷鸣。
眼看佛像即将把人砸成肉泥,仅剩一丈距离时, 观世音捏着法诀的指尖微微一颤。
它活了!
双臂展开,按住地面,撑起沉重的身躯,将人笼罩在遮天蔽日的阴影下。
观世音燃烧的双目近在咫尺, 秦莲见伸手抚摸对方的鼻梁,温柔道:“你也渴望, 诞生于世吧?”
蓦然,纵声大笑, 身上的锁链跟着颤抖战栗, 带着无尽癫狂的意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观世音双唇张开,同样发出一阵大笑。尖锐,怪异,好似狂风穿过空穴的回响。
登时风云突变, 滚滚乌云漫上碧空,雷声渐起, 天地皆暗。
轰隆隆, 天降瀑雨。
那雨却是红的。
裴戎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皱眉凝注裸露在外的手背, 隐隐泛起青黑。刺骨寒气,从皮肉渗入骨缝, 是中毒的症状。
红雨淋在佛子、天女身上,洗去悲酥香的影响。他们从地上爬起,姿势诡异,状如傀儡,提刀执剑,向裴戎等人步步逼近。
长泰城,风波海。
梵慧魔罗扬唇低笑,甩了一个刀花,将净世斩斜插在地。
“鲲鱼之主,好胆色!”
笑声与赞叹来得莫名,令众人大惑不解。
陆念慈裹紧狐裘,轻咳问道:“御众师,何有发现?”
梵慧魔罗负手而立:“人所知所见,受困于耳识、眼识,想要欺人,往往只需瞒过耳目即可。”
“你不曾察觉,我等门人自入长泰后,所作所为变得奇怪了么?”
陆念慈道:“如何奇怪?”
梵慧魔罗道:“厮杀月余,眼中只有彼此,完全将道器抛到脑后。”
陆念慈道:“留存实力,清除异己,将最终决战留在最后——难道不是你我的既定目标?”
梵慧魔罗摇了摇头,摆手道:“这并不妨碍他们分出人手,寻访道器。”
“我们手下这么多聪明人,竟无一人想过,道器可能被人带走不在城中,或是道器已有主人,趁他们厮杀混战,争抢时间,拔升境界。”
陆念慈指尖摩挲裘衣上的风毛,陷入沉默。
“故此,是谁蒙蔽了他们?”梵慧魔罗转眸望向陆念慈,淡淡一笑,含着点儿冷冰的嘲意,“或者说,又是谁蒙蔽了你我?”
陆念慈抚摸风毛的手指一停,缓缓攥紧。
这时,风波海一震,平静的水面掀起滔天巨浪。宛如湖心开出一朵水莲,绽开碧色莲瓣,一波一波涌至湖岸。
低沉、震撼、古怪的笑声,从深水下传来。
陆念慈神情凝重,手指探出,捻起云气,运使行云妙衍。丝丝云雾勾勒出形状,一尊观世音手足伏地,宛如一头狰狞的野兽,昂首发出咆哮。
目露骇然:“这是……什么?”
裴戎在狂风的摧刮下,步步后退,淡然擦去耳畔、唇边溢出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