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22)
然后转头看向裴戎,冷冷问道:“你来时口口声声说要帮我,便是这样帮的?协助旁人杀死我的客人?”
裴戎想要解释,但梵慧魔罗已经转身,并不想要他的回答。他扬起手臂,比穆洛豁命一击还要浩大的气息冲霄而起,乌云漫蔽苍穹,巨大的天地威压令人难以喘息。
黑云层层塌陷,不断流转。苦海杀手们惊愕发现这一幕十分熟悉,仿若傍晚时分出现在沧海之上的苦海旋涡。
苦海旋涡只有御众师能够召唤,无人知晓里面藏着什么,只知它能吞噬一切。
裴戎薄唇一抿,将穆洛抛给阿尔罕,吼道,“带他走!跑得越远越好!”
阿尔罕接住穆洛,深深看了一眼裴戎,打了一个唿哨,唤来战马。不等战马停稳,便拽住缰绳翻身骑上,拔出匕首狠狠扎向马臀。
“兄弟们,撤!”带着众人疾奔而去。
商崔嵬同样命令慈航弟子撤退,抬头看着逐渐垂下的漩涡,遮天蔽日,仿佛一张深渊之口,能将整片大漠吞下。
手里攥着一把冷汗,蹬马回首:“阿戎,跟我走!”
裴戎背对他,摇了摇头,纵使狂风凛冽,也无法将他一身硬骨弯下一寸。见商崔嵬流连不去,他说道:“走吧,带着那群慈航弟子快走,你要保护的不止我这一个师弟。”
商崔嵬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在身边弟子的劝说下,微一咬牙,策马而去。
裴戎挺身仰望那穹庐中的漩涡,想要阻挡,却不知该如何做。
他的刀,在这天地一击面前,渺小得犹如微尘。
这是他初次直面半步超脱巅峰的强大。
目光透过飞叶黄沙看向红衣如火的那人,想起昔日说要帮的话语,觉得自己万分可笑。这么弱小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能够帮他?
就在旋涡即将罩下之际,滚滚黑云猛然停滞,随即一声刀响,铮然之声回荡天地,竟令旋涡为之溃散。
一柄雪色长刀架于梵慧魔罗颈间。
无人注意,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仿若一片雪絮飘落,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御众师身后。
梵慧魔罗墨瞳扫过长刀,如水的刀面倒影男人戴着面巾的脸。
“这算什么?”他问。
“规劝,慎思制怒。”人答。
面巾栓得不紧,在狂风吹拂下松动、飘落,露出昳丽面孔,如山巅云,云中月。
寂静青丘蓦然响声一片,那是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拍脸揉眼,怀疑中了幻术。
眼前,竟有两名御众师!
第118章 一手好局
独孤手掌刀伞, 一脸震惊茫然, 猛地扭头盯着裴戎, 似乎认为能从他的身上找出缘由。
紫色香雾被依兰昭收回,聚拢成纱绫, 于臂间摇曳。她看了看两位御众师,又瞧向裴戎,目中异彩连连,不知想着什么。
梵慧魔罗与阿蟾身影交错, 宛如临水照影,引万众瞩目。但不知为何, 累惜裴戎身上也聚了不少双眼睛。多少探究、猜测或龌龊的心思,皆被映照于各色目光之中。
裴戎抱着刀, 狭眸平举, 纹丝不动,那副平静面孔宛如铜墙铁壁,隔断所有打探。
丘下有疾驰足音传来,拓跋飞沙率领其部下赶回, 甫一踏上青丘,便撞见这般场景。
先是愣了愣, 然后左右扫过, 招呼部下归队,自己则走去部主们身边。路过裴戎时, 还不忘抱拳一礼,弧度虽小, 但那小心讨好的意思十分到位,惹得独孤又冲他俩多看了一眼。
“若是我不收手,你会斩下这一刀么?”梵慧魔罗说。
漩涡散去,风势未减,漫丘风声呼啸,淹没人声。
所言所语,只容他二人听见。
“我没有自残的兴趣。”阿蟾手腕一抖,转动长刀压入铁鞘,“只是拿这刀冰一冰你的脖子,让你冷静一些。”
梵慧魔罗道:“冷静太久,倒叫世人忘了我的手段,什么小猫小狗都敢冲我吠叫。”
阿蟾缓缓踱步,站在梵慧魔罗身边,伸手搭住他的肩头。
“那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是阿戎的兄弟。”
“阿戎?”梵慧魔罗抬头看向他,喉间发出一声轻笑,语声夹有些许冷意,“私奔一趟,关系就这般亲密了。”
“让我猜猜,你同他睡了?”
“滋味如何,是否比起在我体内旁观,更觉酣畅?”
他们睡与没睡,梵慧魔罗岂能不知,这话就是刻意在戳对方痛处。但阿蟾犹如一池秋水,波澜不惊,只实不喜对方这般说话,眉目间流露一抹烦倦。
魔罗却非一个见好就收之人,他恣意惯了。
在李红尘尚为慈航道君时,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人。
尽管那时他品性高洁,行端坐正,但心中认为世间所谓礼教道义无有可约束他的。
他比风更轻狂,比云更散漫,拥有天下最大的恣意,若有不为不愿之事,非是有所顾忌,只是不屑而已。
雪峰之莲,不通和光同尘。云中之龙,不懂敛鳞藏翼。
“骄桀”二字,是慈航道君性情中最大的弱点,曾为江轻雪所用,造成他人生中最大的败北。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梵慧魔罗与阿蟾难免继承这一性情。
但阿蟾尚会克制,魔罗连克制都不屑,视天下人为他笼中鸟,连自家半魂也可讽得戏得。
“裴戎从慈航回来之时,你躲着不肯见他。”
“你说,你心有所虑。借用明尊圣火净魂涅槃乃是前人未行之举,你担心熊熊烈火会烧去宿世记忆。若等李红尘醒来,你我皆如云烟消散,会伤了小狼崽交托给你那颗赤诚……真心。”
“真心”两字在他舌尖勾缠,拖得前音落尽,方才徐徐吐出。本想要表露薄凉蔑意,但心底有一种感情阻碍了他,不但令他失败,反而带出几分错杂的情绪。
梵慧魔罗目光微动,语速快了几分:“那时,我笑你软弱。世事本就无常,若是喜爱便拿住他,纵情当下,哪管此后……你不肯认。”
“怎么才过几天,又同他如漆似胶起来?”
裴戎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觉两人神情都不太好,以为在为自己帮助穆洛的事情争执。
犹豫片刻,迈步过去,事情由自己而起,应同梵慧魔罗解释清楚。却见阿蟾竖掌,对他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轻轻摇头。
裴戎微一犹豫,驻了脚步。
“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阿蟾目光从裴戎身上挪开,对梵慧魔罗说道,“这事,还是我们的狼崽儿教给我的。”
“哦?”梵慧魔罗淡眉微挑,“说说看。”
“裴戎与你我重逢之际,说的那些话,你是怎么想的?”
阿蟾抱刀,极目远眺,山岱青苍,曦光映入眼中,温柔又朦胧。
“不过一个小小的入微境,距离摸到超脱的门槛还很遥远,却张口就说要帮我们,同我们一起面对当代的天下第一人。你是否在嘲笑他何德何能,不自量力?”
梵慧魔罗笑了笑,没有回答,但其态度表明确实这般作想。
“你我看了他十几年,对他的脾性再明白不过,他怎会是说得出大话的人?”阿蟾摇了摇头,感慨万千,“他明知自己的分量,却依旧说出口,想必是鼓足了勇气,也下定了决心。”
那是一句坦率赤诚的诺言,不但沉重,还很温暖,烫得阿蟾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有人在鹰翎上系了红绳,在古木上刻了字迹,让他从此有了牵挂。
“这几日里,我一直想,他为你我,可以舍得性命。那我为他,也可争上一争。无论涅槃而来的李红尘会出现何种变化,我都将在他心魂深处烙下‘裴戎’二字。”
阿蟾总是平和淡然的,第一次说话这般斩钉截铁,像是要将讲出的字眼,一锤一锤钉在地上。
竟令梵慧魔罗听得有些刺耳。
“你这是要拖着我,步上李红尘的老路。”梵慧魔罗目光晦暗,凉薄笑道,“信任后又遭背叛的苦楚,还未尝够?”
“我不会说,他绝对不会背叛。因为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只是如你所言,喜欢便拥抱,纵情当下,哪管以后?”阿蟾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何必执意与我争持,我的心,不就是你的心么?”
“照你所言,我的心,也是你的心,为何服输退让之人不是你?”梵慧魔罗淡淡道。
好吧,继续下去,是争不出一个结果。
风声渐静,两人的话语也清晰起来,阿蟾微一顿,道:“还记得你我约定,若有分歧,如何决断?”
梵慧魔罗扬手一招。
“飞沙,将你怀里的骰子拿来。”
这回,离开裴戎的目光又撞到一起,汇聚于拓跋飞沙之身。
拓跋飞沙有些尴尬,杀手出任务时,赌博是大忌。他却随身携带骰子,显然没把这个规矩放在心上。
这就是他对梵慧魔罗极为敬畏的原因之一,御众师圣烛明照,无所不知。他深切怀疑自己这几天睡过几个女人,大人说不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从怀中摸出被把玩油亮的三枚骰子,纵然十分干净,依旧用袖子仔细擦拭一番,双手捧着奉给梵慧魔罗。
然后,梵慧魔罗将色字随手一掷,落入用来饮酒的瓷斗之中。
骰子叮当碰撞,三面朝上,一、二、六。
阿蟾靴尖轻碰瓷斗,骰子滴溜溜再转,四、六、六。
抬手示意:“请。”
梵慧魔罗攥住酒坛倾斜,倾满一杯,一口饮尽。一声脆响,将酒杯倒扣于案,目光交错,气息争锋。
“继续。”
就这样,两人交替投掷骰子,没有谁出千耍诈,各有胜负。
第十轮后,梵慧魔罗再饮一杯,还想再丢。
阿蟾俯身,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老规矩,七杯已尽,你输了。”
梵慧魔罗长袖一振,将手中的骰子抛还给拓跋飞沙。
“这游戏挺不公平,李红尘的运气,一直在你身上。”
“规矩是你定的,且次次是你先手,占足了便宜。”阿蟾长眉轻挑,唇角微勾,向人确定,“愿赌服输?”
梵慧魔罗挑起眼睑,瞩目他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冷了半日的神情忽如春风化雨。
“我何曾背约过?”
梵慧魔罗长身而起,踱至陀罗尼的尸体前,静静凝视其尸身。
裴戎以为他要就拿督君主之死说点什么,但却转而提及穆洛。
“天下敢在我面前出刀的没有几人,刀戮王当得起一个勇字。”他转头看向裴戎,别有深意,“可惜身边少了一名策士。”
裴戎觉得他话中有话,心中一紧,询问道:“穆洛……刀戮王身边暗藏有危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