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75)
裴戎冰冷地告诫自己,既然做出决断,那便不要回头!
左手握住剑锋猛地一划,掌心割开,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将剑锋染出一抹艳色。
他想用自身的血脉引发青川引的共鸣。
然而,这柄神剑就像死了一般,安静地躺在他掌心里,没有任何反应。
裴戎不甘心地一连尝试了几个可能的方法,青川引依旧没有给他那份面子。
那滋味,如同被人活逼着咽下一口冰雪,心中一片冰凉。
齿冠碾紧又松开,最终一声轻叹,掌住剑柄,斜插入地。
低头看了看苍白的手指,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他早该想到,在他嫌弃这柄破剑的同时,对方也在嫌弃他。
青川引身为慈航重宝,应是从未被像自己这般染满血腥的双手拿起过吧?
正颓丧间,一双臂膀环过腰背将他扣在怀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指缝,交握于胸前。
胸膛贴了上来,像是暖炉,补上被寒风吹散的温度。
右手被对方牵着,一起握上青川引的剑柄。
“阿蟾……”指尖微颤,不敢回头去看阿蟾表情。
他明白,自己选择了慈航,便是背叛了阿蟾。
“抖什么?方才一副转身就要同我割袍断义的态度。没得到倚仗的认可,便开始害怕了?”
“你这模样,成不了大器。”阿蟾说道。
声音很是平淡,惯有的沉静、温和、从容不迫。没有多少怒意,更像是嘲笑裴戎上不得台面的退缩与胆怯。
“我活了太久的岁月,见过太多的人。多数在我记忆中匆匆而过,留下的印象极浅,如雪泥鸿爪。”
“而你爹娘却很难得,他们不但特别,还有趣。”
“我第一次见你,非是在苦海。而是二十三年前,在昆仑山上与裴昭夫妇的一次偶遇。那时织命女身怀六甲,而你就在她腹中。”
二十三年前昆仑雪山,大雪倾没了道路,将一名男子与一对夫妻留宿在一间简陋的茶寮中。
织命女裹着厚重的狐裘,与苦海魔头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她是个明媚的女子,即将身为人母,也没能削弱几分她那股子少女般的蓬勃气息。一会儿要吃面条,一会儿要喝茶水,把罗浮殿尊支使得团团转。
还剥了一把青枇杷,招待阿蟾享用。见对方不动,便笑盈盈地将这堆酸不溜丢的玩意儿,全塞进自己嘴里。
裴昭伺候完媳妇儿,终于能上桌歇一口气。就着一壶清茶,与师门宿敌天南地北地聊,不知从哪一个话题开始,逐渐扯到了慈航与苦海敌对的态势之上。
这对夫妻极为相配,织命女蓬勃如少女,而他便是个不老的少年郎。很少见到他有不笑的时候,一旦笑起来,会在颊边陷出浅浅的梨涡,挺没有属于慈航主事人的威严。
但这并不妨碍。
毕竟裴昭从来不是靠着威严统御慈航。据他所讲,靠的是一身酿酒的好手艺,和一张看不腻的脸。
裴昭道:“如果有机会,尊驾能同师尊握手言和么?”
阿蟾淡扫他一眼:“我记得,你可是个嫉恶如仇之人,怎么忽然放下血仇,愿与我苦海和平共处了?”
裴昭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这场仗打得够久了,人也死得够多了。见身边熟悉之人渐渐减少,夜里惊醒,总有几分心惊。”
“而且,我已有了他们。”他转头,与织命女相视一笑,“希望我家孩儿出世时,能诞生在一个安宁祥和的天下。”
阿蟾饮罢一杯清茶,嘲道:“胸怀苍生的罗浮殿尊,也会有自私的时候?”
裴昭道:“是人,就会自私。”
“从前,死了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撒上几抔黄土,闭眼无牵无挂。而今,有了家室,自然要担负起为夫为父的责任。”
忽地收敛起正儿八经的神色,对阿蟾调侃道:“尊驾孤苦伶仃了数百年,想必是没有品尝过家人的温暖。”
“讲真,只要你肯答应,我这孩子就认你当义父,承欢膝下,养老送终,怎么样?”
“不怎么样。”阿蟾笑了笑,婉拒织命女斟茶,将杯子倒扣在方桌上。
裴昭道:“欸,相逢即是缘。”
“尊驾能与我家孩儿即将出世前见这一面,更是缘分中的缘分。”
“看在他是你未来义子的份上,接下来的栖霞涧一战,可否放过附近连环庄的百姓,令他们先行离开?”
阿蟾道:“然后你便暗藏伏兵于撤离的百姓中,在通过我戮部放开的关口时,发动突袭?”
裴昭作出惊色,给了对方一个被你看透的眼神,抚掌大笑:“尊驾一眼看穿,果然犀利呀。”
梨涡在他脸上变浅,敛了笑意,神情诚挚而庄重。
“说笑就此打住。还请尊驾认真考虑一番我的提议,你与家师之间的恩怨,可由我出面斡旋。”
然后,他转头看向织命女鼓起的腹部,目光温暖慈爱。
“从前以苍生为友,天下为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从琴儿和这个孩子,他们便成了我的苍生天下。”
二十三年前,昆仑雪山。
裴戎目光微颤,想起大觉师颠来复去,不厌其烦讲述过的裴昭与织命女惨死的故事。
这回,不仅是是手指在颤抖,连带身体一并颤抖起来。
自暴自弃地质问道“他们说,你在那里,杀了裴昭与织命女。”
“他们说?”阿蟾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人人都说,江轻雪奠定了慈航道场的千秋功业,他是天下至圣至贤之师。人人都说,李红尘是罪孽的化身,血腥的屠夫,是魔头中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可曾有人知道江轻雪的过去?知道他是凭借什么,一步一步爬上那个位置。又何曾有人知晓李红尘过往,他是因为什么缘故,死了一次。他又是否愿意被人以血祭的方式转世重生,身份数十万罹难者的血债,在那日夜不停的诅咒声中堕落发疯?”
裴戎一声闷哼,与他相扣的五指渐渐握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手指拧断。
他没有反抗,反而将另一手覆在阿蟾的手背上。
阿蟾蓦然一叹,松了力道。
裴戎第一次听见他发出如此丧气的声音,哑声道:“告诉我真相……”
“这世间没有真相。”
“自古成王败寇,你赢得天下,所言所语,自是真相。”阿蟾略过这个话题,拖着裴戎重新握紧青川引的剑柄,训斥道,“专心!”
大风从二人身后刮来,卷起阿蟾的长发,宛如黑色的风氅,包裹着二人。
手指纠缠,交握剑柄。鲜血从裴戎掌心淌下,竟将这口碧色的长剑,染成一道赤虹。
“随我同念。”阿蟾说道。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裴戎强行按下困惑,勉力集中精神,重复法诀。
在他念至第三遍时,剑身震荡,仿佛被重新丢进熔炉里锻炼似的,逐渐滚烫。啸声阵阵,仿若沧海龙吟。对他不理不睬的神剑,却在这道法诀响起后,以澎湃的力量,报以回应。
包围、绞杀两人的不祥妖莲,被这力量一冲,毒刺顷刻枯萎、凋落,真正化为风荷婷举的美景。
裴戎错愕,不仅为青川引回应了慈航宿敌念出的法诀,更为这法诀竟与死人刀刀诀“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极为相似,几乎是对仗而来。
“这是……”
阿蟾道:“活人剑。”
这下更肯定了裴戎的猜测,连名字都是对仗的。
阿蟾垂头,在他鬓发上轻轻一吻。
“它还有一个世人更为熟悉的名字,罗浮嫡传剑法,大自在剑诀。”
然后,他握紧裴戎的手,倒转剑锋,狠狠插入观世音脖颈。肤如铁铸的佛像,竟如一块豆腐,被轻易刺入。
阿蟾越过裴戎,迈步向前。两人交握之手没有松开,领着青川引从观世音的脖颈划至胸膛,将它半具身体割开。
裴戎任凭阿蟾牵着,一路前行,风荷在二人身边散开,飞花漫天,如霜似霰。就像是灵均寺内,那场桃花乱落的红雨。
“你到底是谁?”裴戎问道。
阿蟾没有回头,沉默良久,久到裴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吾名众生,亦名红尘。”
声音依旧没有多少起伏,像是茶余饭后随意闲谈。
“我就是慈航口中,身边常伴妖童媛女,喜欢追逐悲厄、苦难与绝望,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疯子。”
“苦海之主,万魔之魔,众生主李红尘。”
裴戎定定瞧着阿蟾嶒峻挺拔的背影,被青川引划破的一线天光尚未聚拢,将他影子拓在地上。令裴戎一步一步踩上,仿佛那便是指引他前进的路标。
蹙起眉宇,尽管拼命压抑,却无法克制地露出似哭似笑神情,难看得不行。
“这种惊天之秘,你怎么能如此平淡地说出来?这……太无赖了。”
声音沙哑,微颤,夹杂着古怪的气音,仿佛随时要喘不上气来。
阿蟾没有回头,依旧笔直向前。
青川引交握在他们手中,犁出一道血痕,观世音头颅开始朝着裂口倾斜、塌陷。
“那要我如何?”
“在苦海与慈航再次决战时,当着千军万马,威风凛凛地喊出来?还是在你提出要同我成亲时,告诉你我是李红尘,慈航多半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阿蟾慢悠悠地说着,身后一片沉默。
良久,阿蟾叹道:“别哭。”
裴戎道,嗯。
失血过甚带来的影响,令裴戎恍惚,疲倦,看不清前路。唯有握住他手,是牵引他不曾倒下的支柱。
这一路很短,短得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一路又长,长到仿佛永世永远。
最终,在不经意间,他们已走到尽头。
伴随隆隆巨响,观世音的头颅被从割断的肩头落下,重重砸在地上,半张面孔碎裂,用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凝视它的主人。
秦莲见挣脱魏灵光对的纠缠,厉声尖叫:“不!”
无头佛像之上,阿蟾驻步。
微微侧身,似想看一眼裴戎。但他终究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握住裴戎的手松开,在飘零的荷瓣中,化为风沙。
裴戎静静站了一会儿,双膝一晃,跪倒在地。面孔死死埋在掌间,大口大口地喘息。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的东西,缓缓从紧闭的指缝中渗出。
第81章 云端战场
风波海的水面震荡不休, 陆念慈捏散云气, 命令慈航剑客重新潜入湖心, 寻找震动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