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52)
“阿戎……别动。”阿蟾沙哑地喘息了一下,用力将人搂住。
两人剧烈跳动的心脏,参差不齐,一下一下撞击着对方胸膛。
他像是抱着一个孩子,将人搂在胸前。抚摸着人的后背,等待对方渐渐平复。
两人身上的热汗被风吹冷,肌肤腻在一起,偎依着取暖。
然后阿蟾缓缓抽身,但只退了半寸,便被人制止。
阿蟾投来疑惑的一眼,目光如水,他的衣衫乱了,身上痕迹斑驳,但他的人却如一枝清净的白莲。
裴戎唇颤颤张开:“我想……”
阿蟾看着他。
裴戎顿了顿,下定了决心,向人缓缓张开双腿:“阿蟾,我想。”
这一句话仿佛耗干他的所有力气,裴戎握紧拳头,垂下眼眸。
阿蟾抱住他,一吻落在眼角。
“明天,由我陪你到最后。”
裴戎闭上眼睛:“好。”
第144章 流沙海
裴戎闭着眼睛, 未曾看见有空濛虚影自阿蟾身上浮出。
梵慧魔罗凭栏而座, 身形虚化若烟。
他伸手虚抚裴戎汗湿的头发, 目光越过人肩,与阿蟾交汇。
明日, 令裴戎忐忑的明日,他与阿蟾实不怎么在乎。
李红尘的涅槃,不过是漫漫道途中一个新的起点。
但是裴戎还年轻,做不到如不老不朽的长生者一般拿得起, 放得下。
他的狼崽儿是顽强的,也是脆弱的。是粗野的, 也是娇嫩的。就像是幼崽需要哺乳,花草需要浇灌, 慰藉、关怀与情谊是构筑一道坚毅心垒不可缺少的石料。
裴戎需要阿蟾, 魔罗便给了他阿蟾。
阿蟾声音轻缓,潺潺地在魔罗心间响起:“本是好意,何必做得这般惹人生厌?”
虚幻的手指从湿软的发间穿过,梵慧魔罗长眸微阖, 宛如一双玉勾。
“你该懂得,我的好意对于他来说, 是负担。”
“人生百载, 相之天地悠悠,如梦亦如电。”
“你我看似威风八面, 但终究只是李红尘落在荷叶间的一滴水露,日晒便干。”
梵慧魔罗收回握不住的发丝的手头, 偏头看向窗外,神情淡淡:“别离从一开始便是定局。”
“所以我这魔头,要做便做得彻底,做得利索。明日也可走得潇洒,岂不干净痛快?”
阿蟾叹道:“魔罗……”
“行了。”梵慧魔罗推开窗牗,由得寒风与红叶漫入,昳丽人影渐隐渐散,笑声渐低渐无,“且专心点儿,若未能让他尽兴,便是你的罪过。”
裴戎从余韵中清醒,他回味了许久,身心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懒洋洋地将堆在肘间的衣衫拉起,他似有所感地睁眼,望向窗畔,微微一怔。
之前明明是他亲手关上的何时又被人推开?
“怎么了?”见人看着窗户神情怔忪,阿蟾拾起外衫,披在人的肩头。
裴戎摇了摇头,伸手搂住阿蟾,以额抵额,微笑道:“起风了。”
窗外苔青秋冷,红叶漫天。
一天加一晚,够做什么事情?
有的人只够睡一宿觉,吃三顿饭。而有的人足够勘破摩尼教经义秘藏,足够集结雄军万众。
谈玄借由《下部赞》所载堪舆,以接引众生金灯为引,辅以易经八卦卜算,终于确定明尊圣火所在——铁氏聚落附近的流沙海。
拓跋飞沙、依兰昭、独孤三位部主纠集苦海杀手,以雷霆之势进驻铁氏聚落,将里面的铸师、铁匠等聚集起来,分成三队。按照谈玄的指点,去往流沙海西、北、南三处。
在上千人的不懈操劳下,三处祭台于黎明时分建起,仿佛三柄直冲霄汉的利剑。
穆洛率领一众人马连夜出城,一路东走,接应他的军队。
在同苦海百里突袭秣马城前,他便以飞鹰传讯,送至刀戮王麾下数十城池,命令他们即刻整军西来,在秣马城与拿督决战。
这些时日,回讯的信鸽纷纷扬扬,如漫天大雪。
有的是诉说大漠儿女的欢欣鼓舞,他们忍受拿督苛律暴/政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日。是俯首认输,还是天光破晓,皆付与这场决战。
更多的回信是禀告拿督军队动向,六万大军六日前便已从龙城开拔,一路行军,一路集结,昨日距秣马城只余六十里之地,人数也增至二十万。
由陀罗尼亲自领军,并将他那群醉生梦死的儿子全都绑上战马,看模样,是要与大雁城决一死战。
穆洛叫人着重注意慈航剑客的动向,然却不见踪影,应是另有筹谋,大约不会出现于正面战场。
出城时,穆洛仅率十三名轻骑,归来时,却领着足足七万人马。
时间紧迫,来不及为人接风洗尘。甫一入城,穆洛见刺奴十一在城门口恭候于他,甩开缰绳,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御众师与几位部主呢?”
十一抱拳一礼:“半个时辰前,御众师率诸位部主已去流沙海。”
穆洛脱下手套,丢给身后亲卫:“可准备妥当?”
“万事俱备,权请放心。”十一回答。
穆洛微微颔首,笑着拍了拍十一肩膀:“那好,你去跟裴戎说,秣马城的防务放心交给我。”
“在明尊圣火点燃前,就算这城门破了,城墙垮了,我能给他堵上!”
说罢,转身走入黑甲铁弓银刀的大军中,人浪层层排开又聚拢。
很快,十一看不见这位大漠鹰王的身影。
满目满眼皆是骁悍非常的大雁城战士,黑压压如汪洋,分出数条洪流,有的冲上城楼,列阵布防。有的涌入城池,搬运军械。
无数声音响起,脚步、马蹄、兵戈交鸣,震耳却秩序井然。
有统领执刀而行,一路敲过兵卒的弯刀或铁弓,或严厉训话,或鼓舞士气。
递完话后,十一翻身上马,奔向流沙海的方向,与自己人汇合。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惊天巨响。
令十一与他身下骏马具是一震,几乎以为是敌军突袭。
他勒住缰绳,回头望去。
穆洛的身影出现在巍峨城楼之上,金翎刀高举,璨若流火。
“万胜!万胜!万胜!”
呼喝如排山倒海一般,从城楼漫至城下,从城下散去四方。
“旌旗连萧萧,风雪满弓刀,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不破三千城,不归龙庭乡!”
“万胜,万胜,万胜,万胜,万胜!”
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呼喝声中,一面大纛用三丈长杆挑起,白绦随天风翻飞,神峻的苍鹰随旗面展开,振翅欲飞。
风啸、刀鸣、战歌与呼喊,震得十一心脏狂跳,一股作为杀手时从未感受过的豪情从头顶倒灌而入。
静观片刻,十一攥紧缰绳,一声呼喝,飞驰而去。
古漠挞之人热烈粗犷,如同大漠,如同苍鹰,如同艳阳。
那阵“万胜、万胜、万胜”的呼喝传随着热浪与风沙而来,竟能隐约传到流沙海间。
裴戎站在土垣上,收回东望的目光,听见那阵响动,明白穆洛已经归来。
身下是一望无垠的黄沙,一眼看去,与大漠荒凉处几无不同。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里的砂砾比旁的地方更为细密,圆润稠密,仿佛江南上等的珍珠稻米,又仿佛从大浪中淘出的金沙。
当人马在土垣上走过,或是有风掠过,沙海某处就会陷出旋涡,将沙面上一切活物,陷入其中。
风沙海,方圆千里的流沙群,在古漠挞传说中,是大漠母亲的胸膛。
金黄的沙粒是她美丽肌肤,聚拢的沙丘是她柔软的胸脯。
古漠挞特有的精铁矿石是从大漠母亲的“胸膛”中挖取出来的,这便其别名“沙漠之心”的由来。
而据谈玄测算,摩尼明尊逝世前,将点燃圣火的柴薪就埋藏在这片流沙之中。
“我以为会在摩尼教的古迹中,未想却是此处。”
“精铁作为拿督的重要财源,流沙海一直在被开凿、发掘,若此地藏有什么秘密,应当早已发现。”
裴戎曲腿半蹲,裸着上身,只着一条贴身绸裤。上装整齐叠好,放在旁边。
腰身弓起,腹部出漂亮的轮廓。手握一条绳索,往腰间一圈圈缠紧。绳索另一头连着一座绞轮,与打取井水用的轮轴相似。
阿蟾放下环抱的双臂,微微摇头:“这仔细想去,大漠间实难有比流沙更好的藏匿之所。”他一身白衣,素面无纹。袖口松开,挽至手肘。腰后别着宝光煌煌的净世斩,艳阳映照鞘间佛宝,泛起一圈虹光。
璀璨的宝刀本该为人惊叹,但带着它的男人是那般清淡,合该披霜雪,衣流云,宝刀的华美反而累赘。
烈日甚毒,连裴戎后背都被晒出一层油光。而阿蟾却是冰肌无汗,触摸在裴戎身上的指尖如玉石般微凉。
拽住裴戎腰间绳索,运力试了试,很是牢靠。
“流沙本就是险地,纵是飞鸟落下,也难逃一命。”指向连着绳索的绞轮,“纵使有这些作为辅助,以捞取精铁为生的矿奴,葬身其间不知几何。”
“且沙海变幻无常,时时流动,能带着藏在底下的东西转移。”
“即使有人曾有所发现,下次再去,未必还在原处。”
阿蟾拿起一块泛着冷光铁质面罩,替人戴好。
面具外壳由精铁打造,抠出眼眶,用织法特殊的细麻,沿着铁壳层层铺设。后脑用密不透风的丝绸裹住,直至在脖颈处扎紧。在能够阻隔砂砾进去的同时,不妨碍视野。
阿蟾捧着人脸,端详片刻,眼底流露一抹笑意:“不错,很衬你。”
面孔遮住后,裴戎身上抹不去的冷冽气质便凸显出来,很有他从前号令百众战场绞杀的威仪。
松开手时,却被裴戎握住,神情被面具隔绝,不知是什么意思。
阿蟾看着裴戎,等着他发话。
但裴戎没有吱声。
阿蟾眉峰微挑,知道这孩子独自面对他时,常有的生怯毛病又犯了。
这毛病来得莫名,不像一个二十三岁,见过世面,且阅历丰富的前苦海部主能有的,不太能治。
但阿蟾也没想过治好他,挺可爱的,不是么?
“好。”阿蟾把手抽回,将人转了半圈,五指梳入墨发,干净利落地结出长辫。
裴戎像个木偶似的,由得他摆弄,结巴道:“好、好什么?”
“无论你想说什么。”阿蟾帮裴戎盘紧发辫,又从抽出一柄匕首,绑在人大腿上,淡淡道,“我的回答都是好。”
裴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隔着面具略显沉闷。
“若是我想说的很过分?譬如我……我在上面,咳,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