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90)
这份沉着静气,令昆先生不由暗暗称叹。
它将自己被一行揣在袖中时,闻得陆念慈、太上苍等人商议之事,向裴戎一一道来。
裴戎听得仔细,不漏一字一句,心中转过千万念头。
其中,最在意两件事情。
一是太上苍的立场。
若是太上苍参与了弑师,且心甘情愿替江轻雪做事,那么谈玄便不值得信任。
很多事情,若是不知内因,会被视作寻常。如今知道谈玄暗藏隐秘,裴戎霎时联想起长泰之战时,谈玄对他多有诱导。大力支持伐异之策,鼓励他优先清除对手,而非寻找道器。怕是为替秦莲见创造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二是唤醒江轻雪所需的时间。
天下不知李红尘行迹久矣,多以为他如江轻雪一般,藏了起来,慢慢疗伤。事实却是他分化成了梵慧魔罗与阿蟾两人,从超脱境界跌落。
若是江轻雪早他一步伤愈,凭借通天能为,很快便会发觉这个秘密。
届时,阿蟾与梵慧魔罗将在劫难逃。
裴戎强压心中担忧,朝昆先生拱手:“多谢先生冒险向我传讯。”
“不知大师有何安排?可要裴某助他逃出慈航?”
昆先生甩了甩尾巴:“不必,一行重信诺,既然答应了陆念慈,便不会反悔。”
“何况,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若再次被慈航‘请回’,就没有这般客气的待遇了。”
它顿了顿,微微侧身,用湿漉漉的鱼鳍写下三个字“古漠挞”。
同时佯作无事地继续说道:“总之,一行叫你不要管他。他听说你打算离开慈航,这样很好。”
“天地辽阔,山川锦绣,纵使苦海、慈航也不过是寥寥天地中的渺小一隅。只有踏尽千山,行过无疆,见过人世百态,方知自己的狭隘。”
说罢,鱼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
“他希望与你再见之时,能看到一位全然不同的裴戎。”
裴戎挥袖扫去桌面水渍,朗然一笑:“情先生转达大师,我会尽力的。”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猫叫,裴戎曲指一叩:“有人。”
昆先生十分警觉,甩尾一弹,扑向旁边的秋鸣,鱼唇一张,将他吞入。还未落下,被裴戎长袖一拢,裹入衣中。
裴戎拿起狭刀,推门而出。
猫儿几个纵跃来到他的身边,咬住衣摆,将他拖向后院。
在路过池塘时,裴戎衣袖一抖,将鲲鱼送入水中。浮起几个水泡,鲲鱼顺着引出外墙的水渠,飞快游去。
裴戎抱起猫儿,挟于臂弯,走向后院。视线越过青松,见一人坐在墙头,背后一轮皎洁升起,广袖飘飘,仿若要乘风而去。
听见身后脚步,举手半握夜空高悬的明月,唇瓣扇阖,像是要诵诗一首,以抒己心。
“今儿个月亮真是又大又圆,黄澄澄,活像一张煎饼,看得我都饿了。”
嬉皮笑脸的谈玄如是说道。
第94章 小方盘城
说曹操, 曹操到。
裴戎对于谈玄的到来, 谈不上惊讶, 轻身翻上墙头,挨着人坐下。
“舍下寒酸, 没东西给你垫肚子。”
谈玄被夜风吹得一抖,佝偻着肩背,将自己埋入襟边滚的一圈风毛里,闷声发笑。
“多少人为笼络我这大才, 嘘寒问暖,解衣推食。”
“你倒好, 玄宵衣旰食帮你做事,殚精竭虑替你筹谋, 搔掉了多少头发, 损耗了多少精神,却连说一句好话都不肯。”
他合拢折扇,去戳对方胸口:“你这人,真是吝啬。”
裴戎曲腿搭着臂肘, 一张俊脸冷得四平八稳,像是月夜下的薄云, 寂静又浅淡。
雪白的猫儿团在他的怀里。
这小东西皮得紧, 不停用牙齿与爪子拉扯腰带。帛裂声悦耳动听,差那么一点点, 就可让它的主人只能提着裤子说话。
大手捏住它的下颌一抬,将腰带从嘴里抽出, 拎起后颈皮,扔向谈玄。
“唔!”“咪!”
一人一猫同时发出一声惊喘。
“想听什么样的好话?”
谈玄按住张牙舞爪的小猫,微笑道:“随便说说。”
裴戎淡淡道:“譬如赞你与秦莲见勾结,令我蒙在鼓里,手段了得?”
被当面揭穿,谈玄不露分毫异色,将张牙舞爪的猫儿按在怀里,用力撸了一把。
“哎呀呀,我便知骗不了多久,依你的敏锐,迟早会醒过味儿来。”
裴戎道:“所以,胎藏佛莲在陆念慈手里?”
谈玄偏头:“你怎知是慈航的谋划?这般无情的手段,不更像是苦海的做法么?”
裴戎道:“我有可信之人的证言。”
他本意是指孙一行对他的提醒,但是谈玄未入画中世界,不知他二人的牵连,于是会错了意。
“那位可信之人,是你的心上人?”
“梵慧魔罗,苦海御众师,万魔之魔……”谈玄嗓音低压,细细品味此名,深邃的瞳眸望不见底,“你该知道,那位有‘诡谋’之名,最擅蛊惑人心。”
“信他所言,你将冒极大风险。”
见裴戎沉默不语,他点点头,道:“是了,你心悦于他,因而他说的话,你都愿意去相信。”
“自古美人乡,英雄冢。情如烈火,轻易会将一个英杰烧成糊涂虫。”他微微探身,覆上裴戎的手背,“阿戎,三思啊,他非是你的良配。”
情真意切,像是“良师益友劝慧剑斩情”的开场。
其中,裴戎扮演那个执迷不悟的角色。
不禁感到好笑:“劝我回头?”
谈玄瞧出裴戎的不以为意,哀怨道:“我倒是想,但你这含嗔待怨的眼神,痴心不悔的模样,怕是孽情深种,病入膏肓。”
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好不容易逍遥了,何必再往这泥潭里踏。若是同梵慧魔罗绑在一起,再无宁日。”
裴戎扬起头,望孤月高悬。
月色很美,盈盈澈万里,含风映满川。值得文人骚客,聆风佐酒,吟咏一宿。
可惜月下的两个皆是俗人,被红尘锁了心窍,出不了尘。
裴戎道:“我得了一种病。”
谈玄看着他。
“我不习惯清闲安稳的生活,待在慈航的这些日子,令我焦躁不安。”
“一柄刀若是束之高阁,将爬满铁锈,最终沦为废铁。”
“我也是一样。”
谈玄道:“你是一个人,不是一柄刀!”
裴戎道:“半辈子刀口舔血,二十年剑雨腥风。或许我能变成一个人,但还需要时间。”
谈玄道:“那就努力适应,而非饮鸩止渴,加重你的病。”
“实在按捺不住,便去寻些看不惯的人杀了爽一爽。”
“总不会杀错,毕竟这世道恶人横行,好人难活。”
语调轻松,仿若玩笑,话却很真。
这般突破底线的应答,可见是多么期望裴戎能与梵慧魔罗断绝关系,最好永无牵连。
裴戎轻轻发笑:“我不是嗜血嗜杀。”
“只希望自己封刀之时,能了断一切,再无憾恨。”
伸手搭住谈玄的肩膀,拍了拍。
“你权当我在效仿佛祖,舍身渡魔。若将魔罗感召,弃恶从善,岂不两全其美?”
谈玄顿时目瞪口呆。
裴戎凝视对方捉住自己手腕切脉:“你做什么。”
谈玄拧着眉头,凑近他,扇动鼻翼嗅了嗅。
“你喝了多少酒?这醉话说得吓人。”
裴戎抬手盖人额头将之推开,不咸不淡:“我是在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让你别再拿这事儿烦我。”
谈玄一声长叹:“唉,天要下雨,兄弟要嫁人,管不了,管不了啊。”
“你执意如此,做朋友的,只能助你一臂之力。”
裴戎问:“怎么助?”
猫儿抖了抖耳朵,叼着谈玄的腰带狠狠磨牙,试图在这个主人的朋友它眼中的讨厌鬼身上,完成掉裤子的大业。
谈玄一阵沉吟,思索着如何开口。手下毫不留情地在猫儿额上一弹,对方身段柔软地凌空一翻,跃下高墙,窜入青松的阴影,消失不见。
“梵慧魔罗在几天前,启程前往古漠挞,目的约莫是寻找明尊圣火,净化李红尘身上的诅咒。”
“而慈航正计划筹谋,先他一步寻到圣火,并设伏诛杀他。”
清咳一声,装腔作势地抖了抖衣袖,向裴戎拱手:“区区不才,被霄河殿尊任命为此次行动的谋主。”
“你若想跟着同去,便说几句好话求我。”
“我向殿尊们美言几句,把你给捎带上。”
他等待裴戎表露惊讶,追问细节。
孰料,对方只是微微一怔,仿若听见何等可笑之事,揉了揉额头,低沉发笑。
谈玄皱眉:“你这是什么反应?”
“古漠挞。”裴戎舌碾列齿,缓缓吐息。
他说话一向很有特点,从容、稳定、平淡,仿若摒弃情绪,展现出与刀混同的气质。
因而,当他加重语气时,令人感到一股沉沉压力。
“今日,已是我第三次听闻‘古漠挞’。”
“怎会如此凑巧?三个全然不相干的人,在同一时间,或明或暗地推动我前去那个地方。”
裴戎转身望进谈玄的眼,那目光令对方心头一颤,不觉收敛散漫,神情变得凝重。
“阿玄,你提及古漠挞,非是为解我‘相思之苦’吧?”
谈玄面露懊丧,合拢折扇,搔了搔发髻,插在后领里。
“我能问问,另外两个人是谁吗?”
裴戎没说话,只是静静凝视他。
谈玄被人看得发毛,竖掌赌天发誓:“阿戎,我绝对没坑你,去一趟古漠挞,绝对不会吃亏。”
忽然身子一斜,身不由己地撞上坚铁似的胸膛。
裴戎揪着衣襟,将人扯到面前,狭眸染怒,几乎鼻子抵着鼻子,一字一顿:“说实话。”
裴戎虎踞上方,将谈玄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两人四目交接,有一种难言情绪在蔓延。
他们有总角之谊,感情深厚不同寻常。但年岁日长,窖藏的情谊总有发酸变苦的一天。
谈玄立场莫名,且对他有所欺瞒。
长泰之事,已是旧事,他可以大度放过。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第二次欺骗。
从此以后,两人是一如往昔,还是分道扬镳——主动权掌握在谈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