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40)
清醒之后,李红尘方有足够的耐心与理智,串联起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江轻雪成功蒙蔽了他,策反山南子,玩弄柳疏风,并将五位忠于慈航道君的殿尊及其部署诛杀。如此大的能耐,为何偏偏让那一位掌握了转生之法的殿尊以及弟子逃离?
他们或许是认为自己足够拼命,也足够走运。而事实上,他们的运气都是他们的仇敌施舍的。
江轻雪或是因为登临天下第一后太过寂寞,或是后悔于杀掉他的师尊,不想放任李红尘这样简单的死去。又或是想要污化道君,彻底摧毁旧慈航的脊骨,以证明世上无善人,天下皆恶狗。
然后,他便能理直气壮地穿起无暇雪裳,端坐云巅之上,让天下人以他的面目、他的言行为师表。
而他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就差了那么一丁点儿。
也是苍天怜见,令李红尘终是清醒。
那时的他像是病初愈之人,衣衫被汗水浸得湿冷,以手覆脸,在空无一人的众生殿前,枯坐整整十日。满身黄叶连缀成蓑衣,飞鸟将他误认作石雕,在他肩头落下又飞去。
他像是手提孤灯,在长夜中踽踽而行的旅人,漠视百万冤魂此起彼伏的诅咒,沉着地寻觅前行的道路。
最后,他寻到了江轻雪绝杀一击给与他魂魄的创口,承受百倍于割肉剖骨的痛楚,以庖丁解牛一般的精确,将自己的魂魄仔细裁开。
讲到此处,御众师摘下扣在腰侧的酒壶。那壶由整块和阗玉掏空制成,光线透过能隐约看见里面琥珀色的酒浆。
“若将李红尘视作一壶酒,梵慧魔罗是酒壶,承载了七情六欲与冤魂咒声。”
手指挟着玉壶,却比玉壶更白一分。启开酒壶倾斜,毫不顾惜地令酒浆散了一地。
“这样的梵慧魔罗极不稳定,若不得节制,他的冲动与疯狂会如这酒水一般倾泻而出。”
倒空玉壶后随手抛去,只留下掌心间一块软木。“而阿蟾便是这个,是捆住疯狗的锁链,是封堵容器的壶塞。”
裴戎听得怔怔,想要安慰。
但看着对方平静如水的目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这个男人以一种混不在意的态度述说过往,眼中没有痛与怒,就好似说得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毫不相干之人。
他出言安慰,对方或许笑着接受,然后如清风过耳,片字不留心间。
但裴戎不想如此,他希望能像阿蟾给与自己勇气那般,他也能给与对方力量。
于是用力握紧对方的手心,以期告诉他,如今的你并不孤单。
御众师看了看握住自己的手,果然只是笑得云淡风轻,令狼崽儿不由有些沮丧。
“作为壶塞的阿蟾,是没有情与欲的,因为有了情与欲,便失去绝对冷静理智的立场,有冲动的可能……”
御众师感到手腕一紧,被人无礼拽过,直直撞入一双邃黑得瞳仁。
“这不对,你明明对我说了那些话,我们差点儿、差点儿……”
差点儿什么,裴戎没能说出口,倒是因话说得急切,差点儿咬伤自己的舌头。攥紧御众师的手指微微发颤,着实害怕对方会说之前的剖白真心、互诉衷肠皆是假象,只是为了刺激他突破境界或是别的什么狗屁缘由……
“胡思乱想什么?”御众师一声冷斥,令裴戎清醒,手指挟住下颌,令人看着自己,“阿蟾以前无情无欲,不等同他如今也无情无欲。因为肉身崩坏,魂魄衰朽,梵慧魔罗困锁的七情六欲开始溢散,逐渐沾染了阿蟾,令他的情/欲复苏。”
御众师牵引交握的两只手,贴在他胸口,那里心脏在平缓有力地搏动。
“只是我有些许忧心。”
裴戎轻声问道:“忧心什么?”
“涅槃以后,我便要熔铸于李红尘之中,那时将有怎样的结果难以预料。即便有记忆留存,恐怕我也非如今之我。担心到那个时候,李红尘会对我心中这份情谊感同身受么?”
裴戎浑身一震,心脏紧缩成一团,这句话戳中他心底最大的不安。但他总是克制自己不去深思,因为一旦深想,便像是被生生抛入沸油一般煎熬。
在被人亲吻之时,裴戎依旧没能回神,耳边响起“若能在那之前,真正拥有过你,无论结果若何,我再无憾恨”,他眼眶微湿,在心里轻念着“阿蟾,阿蟾,我的阿蟾啊……”
于是,唇齿自然地纠缠在一处,无法容忍分离,一旦有了缝隙,嘴唇就会追逐着热气再度贴合。
御众师伸手捧住裴戎后脑,用力按向自己,尽管不可能入得更深,好似要将某种难以遏制的情绪灌入对方的咽喉。
亲吻如杀人一般凶狠。
然后,事情发展得有点儿凶狠过头。
裴戎迷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冷硬,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有鲜血自唇角溢出。
血的腥气在口中蔓延,御众师眼睛微微眯起,狭飞如冷钩。他没有放弃,手指捏住颌骨一揉,逼人难以做出咬合的动作。
裴戎挣扎起来,肘击将发之际,被钳住手腕,哐地一声按于石墙,踉跄后退,后背亦重重地撞上石栏。皱起眉峰,在人口中痛吟出声。半身落出城楼,悬在半空。
悬空的危险令人心跳加速,为了稳住身形,下腹与对方紧贴,两双长腿似在抗拒,又似在交缠。
然而,御众师没有收力,他越压越低,逼得裴戎腰身徐徐弯折。坚硬的石栏硌得腰背生疼,一身鲜血尽往头涌。
脑中思绪纷乱,一时不知该担心被捏得咯咯作响的颌骨,还是担心弯到极处的腰背,还是忧心悬出城楼的大半个身体。
当被松开时,裴戎捂住下脸,背倚石栏滑下,半蹲在地。
颌骨几乎要被捏碎了似的麻木,良久从指缝间漏出沙哑的声音,怒不可遏。
“你又骗了我,梵慧魔罗!”
第133章 捅破
梵慧魔垂下眉眼, 无声地笑着, 仿佛一双无形之手将他的伪装拭去, 显露出威重慑人的神彩。
说句老实话,御众师纡尊降贵的伪饰并不完美, 甚至称得上是漫不经心,流于表面。与裴戎交谈间偶尔仍以苦海主人的口吻自居,与阿蟾的宁静淡泊有所差别。
依照裴戎杀手生涯锻炼的敏锐早该发觉,但是只要御众师想, 他便有千百种手段蛊惑人心智,令人无知无觉。譬如加料的香, 又譬如天魔音。
然而,把戏毕竟是把戏, 一旦看穿, 目标便能凭借意志摒除影响。
裴戎抬起眼睛,目光黑峻看着对方,放下手臂,露出嵌有红痕的瘦削下颌, 嗓音沙哑道:“下作。”
梵慧魔罗撩起下摆,屈下左膝, 半蹲人前, 勾起从搭在肩头的发辫,挟于指尖把玩。
“我从未说过我是阿蟾, 不是么?”
“共乘一骑时,那般主动热情, 怎么这会子跟个女人似的,脸说变就变?”
裴戎不理此语,问:“好玩吗?”
梵慧魔罗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戎道:“你弄这么一出,又想做什么?”
“你说呢?”梵慧魔罗玉色的手掌放在他的腿上,沿着结实的大腿一路摸往内,温热掌心隔着衣料熨贴人的肌肤。本以为裴戎会挣扎抵抗,但他没有。
这个男人以一种顺从的态度,徐徐将腿张出一道缝隙。但他的神情却并未如身体那般驯服,目光平静到冷硬,好似决定淡然接受即将被狗咬上一口的事实。
梵慧魔罗淡色的眉毛微微一挑,在人大腿了拍了一下,长身而起离开了他。
“我要什么人不得,别把自己看得太高。”
裴戎看着他那如玉山嵯峨的背影,手指拢过墨裘微屈,列松如翠,郎艳独绝,美到不留余地,分分寸寸逼迫到你眼前。
不错,这人无论地位、权势与容貌无可挑剔。无数人视为他为神佛,在惊鸿一瞥后留下旖念,在梦里肖想他的身体。
只要他开口,有谁会不愿前来侍奉枕席。
但裴戎不同,他是在梵慧魔罗的重威下长大,对方给与他的恐惧与伤害曾刻入骨髓,虽然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淡。但是淡去不代表未曾发生,没人能将肉体与魂魄全然割离。
“不是我将自己看得多高,只是大人偏要追逐于我。您可是威震天下的御众师,而我只一个无权无势又无家可归的江湖浪子。”
他嘲讽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梵慧魔罗神色未动,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裴戎狭眸微眯,又是这样,深邃、平静、高远……让人看不清态度,试不出深浅。
有时候,他会思考,梵慧魔罗对自己究竟是何态度。
说他喜欢自己,可瞧不见真情。若说他毫无情意,但究竟放下身段对自己做出诸多让步,如放走摩尼遗孤、放弃追究刺杀与穆洛结盟而非吞并……这些在从前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梵慧魔罗仿佛是月夜下的深海,叠荡着粼粼波光。然而那海中的月影是虚假,他的真情永远暗涌在波涛之下。
裴戎扶着石墙起身,他奈何不了梵慧魔罗,也懒得去猜一片叵测大海的心思。
“御众师大人玩得尽兴了,还请体谅我连日奔波,又在攻城中拔得头功,疲乏困顿,需要休息,先行告辞。”留下这话,微一拱手,便向楼梯走去。
“我代蟾公子所言,是他的真情。”忽然,身后传来梵慧魔罗一语。
裴戎足步一顿,转过半张面孔:“你指的哪一句话?”
“你果真不想在他成为李红尘前拥抱他?”梵慧魔罗以他惯有的语调说道,低沉、轻缓、磁性,极富魅力。
他总是在刻意挑拨裴戎,好欣赏他的压抑忍熬,或是进退维谷。
果然,梵慧魔路再一次得逞了。
裴戎缓缓回身,暗压着怒火,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的猎豹,狭眸炯炯有光。
“别拿阿蟾说事。”
梵慧魔罗踱步至人面前,他比裴戎高了半头,垂头俯视时,揽紧人的腰胯。
“为何,是蟾公子不够动人,还是说我的狼崽儿身体尚未成熟,没正常男人对于仰慕者的念想……”手指碰上人的身下,微微笑道,“看来这个问题,不需再问。”
裴戎被迫出一声苦闷的鼻音,用力握住那只手,冷声道:“别羞辱他。”
梵慧魔罗垂头在他颈侧亲吻:“羞辱?你将他当成什么?种在雪中的莲花,养在河畔的水仙?让人碰上一碰,都是羞辱么?”
裴戎被人困于臂间,像是一头被雄狮叼住的麋鹿。
梵慧魔罗能感受到怀中身体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而后,那颤抖的双肩忽然平静了下来。
裴戎轻轻一叹:“梵慧魔罗,我只问你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