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79)
御众师看着他,知道他面服心不服。
“如今形势,苦海与慈航开战不远。独孤虽兼刺主,到底外战经验不足。”
“从前,你与裴戎是我左膀右臂。如今我左臂已失,只剩余你,自然希望你能更稳重些。一旦大战开启,苦海万军可要由你主持。”
拓跋飞沙吃了这颗甜枣,抑郁尽去,郑重拱手道:“必不辜负大人期望。”
御众师淡淡一笑,转向依兰昭道:“你在古漠挞所行之事,进行得如何?”
依兰昭道:“陀罗尼王已经松口,答应与我们进行那桩买卖。只不过他期望您能亲临古漠挞,与之面谈。”
“属下猜测,他是想待价而沽,通过试探您的态度来给手中那片‘沙漠之心’开一个好价钱。”
御众师曲指在膝上敲了敲:“贪心不足蛇吞象。”
依兰昭道:“商人哪有不贪心的?可叹他不但贪,还蠢。”
拓跋飞沙问:“怎么说?”
依兰昭笑道:“管他那沙漠之心能卖多少钱,只御众师亲临古漠挞的这份面子,便是让他倒贴万金也得不来。”
听罢,众人都笑了起来。
御众师又垂问了几件事情后,命众人退下。
在几人临走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唤住魏小枝。
独孤三人很是诧异,这是不受重视的生主第一次被御众师单独留下。
魏小枝抄手佝背,低垂着头,忐忑不安。
却见御众师向他微一招手,拍了拍身边的礁石,示意他坐下。
魏小枝走过去,姿态恭敬地跪坐在人身边,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静坐半晌,挑起眼皮偷瞧,只见御众师云淡风轻地逗着鸟儿们玩,半点没有向他问话,或是吩咐事情的意思。
犹豫再三,终于横心握住对方的手腕,哆嗦着捧到自己膝上,按住腕脉,仔细诊断。
御众师没说什么,静待片刻,挑起眉峰:“你这手抖得跟犯了痫症似的,能够诊出什么?”
魏小枝不但忽然得了痫症,还瞬间变成了结巴。
“属、属下与寻、寻常大夫不同,以法、法力入体内观,只要、只要按对穴、穴位,手、手抖一点,不碍事的。”
抿唇诊视片刻,忧心道:“您、您的这具身体,怕是、怕是至多能够坚持半月了。”
御众师淡淡地应了一声,抬手瞧了一眼过于苍白的肤色,与肤下淡青色的经络。
“毕竟是已死之躯,而我的魂魄过于厚重。强自承载多年,也该到撑极限了。”
“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的兄长。甘愿献出这具躯体,供我暂宿。”
第84章 唯其春秋
魏小枝顿时像被人生生抽了一鞭子, 面上青白交错。
“众生主。”他缓缓伏首, 情真意切道, “我与兄长生于苦海,长于苦海, 能从千万苦奴之中跃居此位,全赖您的庇佑。”
“兄长深得您信重,作为御众师,为您捧剑执戟, 本是莫大的荣耀。”
“然而他心志不坚,被顾子瞻迷惑, 做出背叛的丑事。后又被那畜生利用,损我苦海基业。最后死于慈航之手, 是他咎由自取!”
“而您不计前嫌替他报仇, 送那姓顾的畜生下去陪他……”
魏小枝顿了顿,将一口浊气从思绪纷杂的胸间呼出。
自从兄长与顾子瞻私奔,把他这只弱鸡小弟抛弃在苦海的狼窝里,他便惶惶不可终日, 时刻担心众生主秋后算账。
裴戎、独孤常嘲笑他是无胆鼠辈,遇事后缩。拓跋飞沙更是瞧不起他, 总找机会折辱于他。身为苦海部主, 竟混得比稍有地位的部奴还要不如。
魏小枝着实有苦难言。
你们以为我想吗?不老老实实缩在生部当王八,难道要成天在众生主眼前逛荡么?若是某一日, 大人瞧着不顺眼,想起我是那个叛徒的血亲, 恨屋及乌,拎起脖子咔嚓一刀,可不玩完了吗?
“总之,他狼心狗肺,死不足惜。生前有违御众师之职,死后为您鞠躬尽瘁,偿还其罪。”
话说得挺漂亮,阿蟾心想。
收回手指,戴上一副皮质手套,掩住不正常的肤色。
“你那兄长从前甚得我欢心,天资卓绝、骄桀自负,且野心勃勃。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无时无刻烧着一团烈火,令人一看便知非是池中物。”
“他像极了我最小的那个弟子,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并不令我惊讶。唯一未曾料到,他不是为了权势或者力量背叛于我,竟是为了一个虚无缈缥的情字。”
“更未曾料到,这样一个聪明人,竟为了顾子瞻,甘心授首。”
阿蟾道偏过头来,凝注魏小枝,目光幽微。
“你猜他临死之际,对我说了什么?”语调淡泊,辨不明情绪。
魏小枝心道,完了完了,秋后算账终于来了。
额冒冷汗,小心翼翼道:“定是忏悔自己的罪过。”
阿蟾摇头失笑道:“你这做兄弟,太过小瞧他的胆量。”
“他被顾子瞻一刀穿胸,伤势虽重,但并非无力回天。”
“只不过,人未死,心已绝,失了求生的意志。”
“临死之前,以这副肉躯为代价,向我求情。”
魏小枝喃喃:“求了什么?”
阿蟾笑了笑,没令魏小枝心虑,很快给出答案:“放你自由。”
魏小枝呆住,海风从岸边漫过,被冷汗湿透的衣衫紧贴肌肤,黏腻而冰凉。
这是从未预料过的答案。
他本以为自己在兄长心中没有多少份量,正如自己对兄长之死未曾如何伤感。
他们虽是一母同胞,但是对方无论是天赋、胆量、心智、容貌都远胜自己。就好似做哥哥在胎中便将爹娘的精粹吸尽,留给当弟弟的,只余一些残渣。
及至今日,魏小枝对于兄长的感情,也是嫉妒大于亲近的。
一派茫然地听闻众生主说道:“这些年来,我极少让你接触核心事务,便是给你留下脱离苦海的余地。”
“作为我真正身份的知情人,我是不当放你离开苦海。”
“然而,我所等待的时机已近。过不了多久,李红尘的踪迹将无需保密。”
阿蟾眺望不远处的港湾,哨响不绝,数千艘海船在部奴的指挥下,源源不断向中环岛的港口汇聚。白帆连绵成云,宛如浮于海上的白色涛澜。肌肉纠结的力士剥下上衣,掖于腰间,黝黑的脊背扛着一箱箱兵刃,搬上海船。刑奴徜徉于甲板间,检视物资,做好登记。
厉兵秣马,如火如荼,正是一片忙碌的备战之态。
海风扬起白帆,卷过浪蕊,袭向魏小枝。与寻常一般无二的冷咸的味道,竟让他生生嗅出风雨将至的杀机。
怔怔看向众生主。
海风将阿蟾一头墨发扬起,侧脸轮廓丰峻,如月刀一弯。
“红尘席卷天下,便是你自由之时。”他沉目朗声,挥手命人退下,“回去好好思量,离开苦海后,要做些什么吧。”
魏小枝磕头起身,走出几步,转身望一眼众生主被鹰鹘环伺的背影,以及远方一片蔚为壮观的白帆。
涩然郁气堵得他心口发慌,忽觉面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竟是泪水。对那道孤标的背影再行一礼,大步而去。
阿蟾双目微阖,聆涛沐风。
背后斜影浮动,凝成一道人形。影子被手指拨开,如同褪下一件漆黑的包身大氅。
尚未露出全貌,迫人的威势便令群鸟惊飞。
只余一只雪白的海东青,岿然不动地窝在阿蟾怀里,仪态沉稳,果有几分鹰中之王的风采。
梵慧魔罗慵懒地倚着阿蟾,松散的长发自对方肩头流泻,宛如一挂水瀑。语气似嘲非嘲:“你说起这些杀人、恐吓的话来,倒也似模似样。可叹裴戎还以为你是那山巅云,云中月,心魂澄澈,秋水不染。”
阿蟾沉默揉搓手里的蚕豆,没有回答。
梵慧魔罗道:“你强行将我顶下,是害怕我应了独孤谏言,对裴戎下绝杀令?”
阿蟾摇头:“你不会。”
“为何不会?”梵慧魔罗挑起阿蟾的一缕长发摩挲,长眸微眯,“要知道,我挺喜欢这种挚友反目,情义难全的剧目。”
阿蟾冷淡地斥责:“上不得台面。”
然后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笑,含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阿蟾想了想,轻叹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梵慧魔罗枕着他的左肩,仰头将一口烈酒灌进喉里,递给阿蟾时,被他婉拒。
阿蟾道:“同为李红尘,何故要自己与自己赌气为难?”
梵慧魔罗微微一顿,手指摸着下颌,做思索状。随即长身而起,掂了掂有不少余酒的酒壶,抛入海中,饮一口寒风,纵声大笑。
滂湃的海浪排击礁岸,卷起千堆白雪。两人一坐一立,残阳染遍穹庐,又铺尽沧海,长天海水共是一色。
“许是因为,李红尘是个怪人。闲了他会寂寞,所以一辈子都在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不痛快。”
梵慧魔罗环抱双臂,耳边的金环随风摇曳。
“不过,比起找不痛快的本事,我怎样也比不上你。”
“那孩子从不流泪,与你分别时,却哭红了眼,你倒也忍心。”
阿蟾抚摸怀中的海东青,从它身上摘下一只长翎,与裴戎发间所簪的鹰翎一般无二。
“他是我看好的一只雏鹰。”
“其身上有一种特质,是我平生未见,像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美玉。”
阿蟾抬手,海风卷起羽毛,送上云霄。
万里之外,溯瑚州。处中原腹地,崇山叠嶂,奇峰秀出。慈航进入山林,骏马引蹄,白衣飒飒,身负霜刃的剑客蜿蜒行于山花秀水之间。
山峦与天穹交接之处,遥遥传来一声鹰唳。
裴戎心有所感,勒住马缰,驻步回首。揭下兜帽,露出发边簪着的白羽,与风同展,猎猎飞扬。
慈航剑客从裴戎身边一一走过,并未因他的停留放缓步伐。
自长泰启程,他与这只队伍里相处半月,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疏离他。他们无法反抗霄河殿尊的决定,便以这种方式无声地表达对裴戎的抵触与不欢迎。
只有商崔嵬肯与裴戎亲近。
此刻见裴戎停步,便策马行至他身边,关怀道:“怎么了?”
裴戎望一眼天边残阳下的飞鹰,握住颈间玉坠,摩挲一会儿,又松开。摇了摇头,拉上兜帽,呼喝马匹迈步。
商崔嵬对裴戎的心思知道几分,为了不令他感到冷落。御马并排而行,向他介绍沿路的古迹与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