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36)
“只不过,那圣火的消息是特意我放给苦海的,梵慧魔罗也是我引诱他去的。”
孙一行不解:“可是,我听闻是璇玑云阁带着那劳什子接引众生金灯前来,劝说你发兵大漠……”
话语未尽,忽地一个激灵,猛然想通一个关节,顿时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那盏灯……那盏灯也你让人丢在古漠挞,引璇玑云阁发现的?”
“你不信任璇玑云阁,只把他们当做你探路的石子。”孙一行定定地望着陆念慈,眼中流露愤怒与困惑,“他们是你慈航的盟友,为你们鞍前马后几十年,你却依旧信不过他们?”
陆念慈悠悠一叹,屈膝蹲于僧人前,目光平举,沉若深渊。
“大师是积古的老人,又曾与家师相交莫逆,念慈也就不说些冠冕堂皇的假话,搪塞于你。”
“我信奉韩非所言,人性本恶,唯以利益相交。所谓盟友、敌人会随事态变化转变立场,给予信任,便是授人以柄。”
“连最为亲密的尹师兄,我亦不会全然交心,又怎会将重要的谋划透露给外人?”
“况且身为棋手,本就该同棋子疏离些,若是生出感情,岂非在要抛弃他们时给自己增添难题?”
孙一行怔怔的,心中有千般话语,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慈航变了,但心底深处,始终存有一线希望。
因为他活了百来岁,见证了慈航最辉煌的时候。
他见过人来人往的慈航学宫,道子们端坐在讲经殿里,恭敬地听道君授课。李红尘抱着雪白的猫儿,人坐得懒倦,课也讲得随性,总在讲法之中添杂一些他的游 记。让人一堂课听下来,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吃喝玩乐的去处,倒忘了道君讲了什么道理。但那种亦师亦友的氛围,令每一个人都感到快乐。
他见过前 往白玉京祈愿的百姓,他们肩背行囊,行走在环山石阶之上,每走一步,便跪地叩拜一回,口中默念祈祷感激之语。慈航道场虽非佛寺道观,不接受香火捐献,但这 里却比佛寺道观更受山下的百姓相信。因为若遇洪水干旱蝗虫等天灾,慈航道子们总会出现,用神仙般的法术,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那些温暖的、明亮的,那些动人的、刻骨的,如永不褪色的画卷留存在人心中,怎能甘心它化为海间浮沫?
孙一行眼眶湿润,他想捶打地面,奈何四肢被缚,只能将面孔贴在冰冷的地砖上,惨笑道:“告诉我,这里还是慈航道场么?”
陆念慈睥睨着他,直身立在五百盏金灯前。环抱天人师的无面道君端坐于其身后,那隐没在阴影中的庞大身影,仿若巍峨泰山重压着僧人。
“你所怀念的慈航是李红尘的慈航,然而那个慈航早已作古。”
“今日之慈航是天人师的慈航……也是我陆念慈的慈航!”
陆念慈的话语像是一记重锤,打碎了孙一行心中仅剩的期望,他沉默良久,道:“最后一问。”
“我出来时,将梦境壁垒破出一个鹅卵大小的缺口。我猜想你必然不会放弃令江轻雪苏醒,而要将那道缺口撕裂,需要倍胜于‘胎藏佛莲’的力量。”他口中发苦,“你又要……又要谁做出牺牲?”
陆念慈从孙一行身边走过,手撑住殿门推开,在光线照亮面孔时,落下冷漠一语:“阻挡我道路之人。 ”
带着黄沙味道的风声,灌入耳中,被沉沉梦境消磨成柔软的轻吟。
裴戎不喜欢睡眠,因为他时常做梦,还都不是些好梦。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照入梦境,睡着时也逃不开追逐、逃命与厮杀。
但这次没有,梦境里漆黑、宁静、温暖,像是筋疲力尽后被囫囵个地泡进热汤里,很是舒服,让他油然生起赖在梦里不想离开的情绪。
直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缓缓出现一点亮光,那光明越来越盛,驱散长夜,唤醒梦中人。
裴戎发出一声长而轻的鼻音,缓缓撑起眼皮。
天地一片大亮,天幕仿若被洗褪,自连绵起伏的山峦泛出苍青,正是旭日初升之际。
裴戎睡得身体僵硬,想要舒活舒活筋骨。手臂挣动了一下,挥洒不开。这才发现,自己被人抱在胸前,用皮裘捂得严实。
身下是奔驰的骏马,马背颠簸起伏,顶得他不停撞入人怀。
身后之人衣衫单薄,每一次冲撞,都能与那结实饱满的胸膛来一次亲昵摩挲。裹住他俩的皮裘很厚,两具肉体散发的热气,都被那厚实的毛皮留存,没有一丝散在外边儿。
裴戎的脖颈被毛皮蹭得发痒,抬头躲避了一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醒了?”
裴戎懒倦地应了一声,缩人怀里,小眯了一会儿。头颅逐渐被草原上的寒风吹得清醒,睁开明锐的眼眸,自然观察起周遭情况。
自己的身体很是干爽,与尹剑心交手后留下不少伤口,但无痛感,只有些麻木。应是在昏睡时,被人很好地处理过。
他们的马队正在向西方疾驰,令他惊讶的是,不止是苦海杀手,大雁城的那一群人马也混杂其中。
“这是要去哪里?”裴戎问。
御众师拥紧他,口中呼出白色的热气:“秣马城。”
《卷六·圣火涅槃》倒酒即尽,杖黎行歌,孰有不古,南山峨峨
第129章 攻城
“大雁城的人怎么同我们一处……穆洛呢?”
与阿蟾说开一切后, 裴戎认为彼此心意相通, 无需向对方保守秘密, 坦荡表露出对于穆洛的重视。
御众师明白他的意思,答道:“我同大雁城缔结了盟约。”
“裴家的小儿子躺在后面的马车里, 有小枝照顾,你尽可放心。”
“待到秣马城后,你便能看见一个完完整整的他。”
“怎么不见商崔嵬?”裴戎又问。
御众师道:“慈航的金丝雀不想回到鸟笼,又不愿与我等妖魔同流合污, 便遣散弟子,独自东去。”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行万里遥,方知天下大。况且商崔嵬的身手与身份摆在那里, 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见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 裴戎闭上眼睛,唇角扬起笑容。右手探出墨裘,握住对方执缰之手。
御众师微微一顿,反手将裴戎与缰绳一同握住, 风沙从两人指尖缠绵流过。
大漠越往西处,草原渐稀, 越发荒凉。
当苦海与大雁城的人马跃下第六座山丘, 清晰看到草木枯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段城墙, 犹如一道黄色大幕将天地割裂。
在古漠挞,由于土质松软, 修筑的城墙较中原地带松脆,风吹久了,会在墙面掏出坑洼。
然而,这片城墙不同。光高度就有十几丈,是大漠难见的雄城。且墙面光滑,用黄土、石灰、河沙等,以复杂手法配比夯筑而成,十分坚硬牢固。
城墙上箭塔林立,背弓披甲的拿督士兵来回巡逻。
入城人马在城门前排起长队,徐徐前进,依次接受守卫盘查。
面孔黝黑的马夫被人拦住,他低眉顺目地交出路引,通过盘问,被人拉到一边,粗鲁地在身上搜索了一阵。
有守卫吐掉嘴里的草根,大摇大摆地走近马车,拔出刀子,在粮袋上扎了几刀,只看见稻米流出。又弯腰在车盘底下搜看一阵,未发现异常,向同伴点了点头,将人与马车放行。
回头招呼后面的人上前,一架马车徐徐驶来,守卫一瞧这车便来了精神。
两匹乌骏毛皮油光水滑,纵做战马都使得,却被用来拉车。车帘是低调的褐色,但材质是中原的丝绸。连驾车的仆从都是肌肤白嫩,披貂穿锦的。
来者显然不是普通商旅。
车刚停驻,一名浑身绫罗,大腹便便的管事,跳下马车。
他捧了捧硕大的肚子,笑容可掬地来到守卫面前,口未发声,先将一个锦囊塞给对方。
“我家大人来自中原,酷爱收藏宝兵,听闻秣马城的铁氏聚落里有天下最好的铸师,不远万里前来求剑。”
“车里都是送给聚落铸师的宝物,经不得磕碰,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身为豪门大族的管事,面对小小的城门守卫,是找不出一丝错漏的亲切有礼,令那守卫心里头十分熨帖。
西流沙滨的铁矿品质一流,又有天下罕见的地表熔岩,吸引不少技艺高超的铸师定居此处。连带的,兵器买卖、订制刀剑及相关的食宿等行业随之兴盛,为秣马城带来大量利益。
不要不犯秣马城的规矩,他们是敞开门欢迎这种有钱人前来花钱。
“某代表秣马城欢迎贵客。”老兵油子极有眼色,锦囊往腰带一掖,客气地向人拱了拱手,转头嘱咐同伴道,“都是贵重货,下手轻点儿。”
忽然,有隆隆声响模糊传来,守卫心中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挤出人群,快步向城外走了几步,遥遥看见地平线上,一群马队飞驰而来。
皱起眉头心道,哪里来的新人,这般不懂规矩?他们不知在离城五里内不许结队急奔么?
本想招呼箭塔上的人,射几支箭,给那群不懂规矩的家伙一些颜色看看。
孰料,城墙上突然响起尖锐哨声,是强敌来袭的预警。
守卫一阵惊愕,秣马城自建成后,便是大漠中地位最为超然的城池。
这里的矿藏、地血及铸师,令其成为拿督的战略要地,在此处驻扎有三万精锐守军。
而且此城还是天下有数的武器贸易中心,不少宗门、商行都在这里安置有外事堂口,利益交织,盘根错节。导致此处仿佛一桶炸/药,一点就爆。
因而,几乎无人敢打秣马城的注意。
纵使这几年来,刀戮王在大漠里搅风搅雨,也选择先破拿督王都龙庭,再论此地。
守卫紧张地看着那批人马彻底脱出地平线,伴着滚滚烟尘逼近。着实唬人,但仔细观察后发现,至多六千来人。
他不是新兵,曾追随骨都侯打过鲜卑人,也曾在秋末缺粮时,试图越过玉门关,劫掠大商边陲的百姓。明白若要攻城,一般需要三倍于守军的人数。
秣马城不但墙高城坚,且有驻军三万,六千多人便敢来攻,他们是得了失心疯吗?
男人摸了一把胡子拉碴的下颌,扯起不屑的笑容,但那笑容尚未张开,便滑稽地僵在脸上。
因为他瞧见逐渐逼近的骑军中扯起两面大纛。
一面黑底绣飞鹰,他认得,是他们的老对手大雁城。
另一面则很陌生,猩红的底色燃得均匀,珍珠与宝石镶缀旗面,中央一枚章纹夺目,似眼睛,又似漩涡。
然后他听见高墙之上传来令官的声音,有些颤抖:“迎敌,那是苦海与大雁城的联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