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兜里掏出份地图,抖开。
这是一份琴市的详细地图。
以琴大附中为中心,他用红笔画了个圈,再排除掉公交车直达的线路。
接着他说:“现在我们已经删去了圆圈中三分之二的地方,剩下的——”
我静待他的分析。
然而他看了地图五秒钟后,一合地图,脸不红气不喘:“连人都没有见到,什么特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排得出来啊。我们还是去校医室找找有没有E班的住址电话簿什么的吧。既然学校已经发现了这起公共投毒事件,现在肯定很在意E班同学的安危,让班主任连同校医一起打电话挨个问过去,是比较合理的做法。”
“……”
我无语地带他到了校医室。
校医室里,E班的班主任果然正在里头,手里还真拿着班级地址簿,我看着他要怎么弄到地址簿。
就见他在原地活动了下身体,抹把脸,换成一脸急色,直接冲进了校医室!
班主任和校医都被他惊到了,继而是生气,但他表现得比他们还焦急和生气:“老师,你们刚才打电话到家里来问我表弟有没有事,是家里老人接的,也说不清楚,说成了表弟没事,但现在表弟状态很奇怪,是不是在学校吃坏了肚子?不然你们怎么会打电话来问?这是你们老师的责任啊!”
这是个文明的社会,社会里时时强调着文明、礼貌、谦虚、礼让。
然而事实是,如果你表现得既警觉又不好搞还会闹腾,那么你注定比谦虚礼貌讲道理的人获得更多的偏向,就如欺负人的人,总比被欺负的,享受得更多。
大抵是按闹分配吧,一如许诗谨。
看到这里,我已经能猜到后续的顺利,后续也没出我的意料,十分顺利。
因为他一着急,居然把自己表弟的名字给“忘了”,“陈”了半天,就是“陈”不出个名字来。
班主任和校医脑筋没有转过来,还好声好气地安抚他,说了几个姓陈的学生没对上,又拿着地址簿,直接给他看。
他说过自己过目不忘,确实。
我掐着秒数了,地址簿到他手上只转了五秒钟,他就放下了,随意指了个排在前排的姓陈学生,也不等班主任再说什么,就直接出来了。
他说:“拿到地址了,玉湖路美九村3-501,电话也有。不过见面三分情,我们还是找到于小雨,直接和她面对面地说话吧。”
在他再度拿出他的地图查玉湖路在哪里前,我告诉他我知道地址,可以带他去。
我们一路出了学校,玉湖路不近,转公交车要倒两三趟,总共将近一个小时。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注意到周围很多人朝我们望来。
是在望他吗?
不,是在望我。
路过一家文具店的时候,我在文具店橱窗中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青肿破皮的面孔。
真像街边被人踢翻的野狗。
我冲镜子里的自己扯扯嘴角。
我还在镜子中看见他看来的视线,他突然说:“等我一下,我去隔壁买个东西。”
我站在外头,看他走进文具店旁的体育器材店。
他是要进去给我买个帽子遮上伤口吗?真贴心啊。我感到无聊。我不爱戴帽子,帽子遮住我的脸的同时,也更加遮挡了我的视线,本来我的锅盖头就是和帽子一样效果的东西。戴上帽子,视线就得挪到地面,然后我就看见了更多肮脏的东西——令我心中野兽躁动的东西。
他从里头出来了,我准备看见意料之中的帽子。
然而没有帽子。
他手里拿着一对拳套。
“……?”我迷惑地看着拳套,迷惑地看着他把这对拳套挂在我的脖子上。
他替我调整了下拳套的位置,让两只胖乎乎的红拳套一高一低,垂在我的胸口,而后他的手伸到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
我的视线朝上,对上他满意的脸,和他身后白云如絮的碧蓝天空。
他冲我笑:“这个比帽子独特,我聪明的脑子总能想出不一样的东西吧。”
“抬头挺胸。”他告诉我,“你和我一样聪明,这些伤痕迟早会成为你男子汉的勋章。”
第一一九章 我憎恨我。
接下去的一路上,我心不在焉。
红色拳套伴随着公交车的前行一晃一晃砸在胸膛上,砸得人有些烦躁。我扯着红色拳套,几次想要将它从胸膛上拿下来,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我的身旁,单手扣着拉环,目光投向窗外的街市。
我循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露天菜市场,鸡鸭鱼鹅,种种待宰动物的悲鸣交织响起,石板地上,坑坑洼洼,烂菜烂叶浸没在横流的污水中。
一个让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的地方。
我再回头,又一次看向他。
他还是津津有味地看着,现实中肮脏的画面,进入他的眼里,仿佛被濯涤被清洁,褪去了脏和乱,只剩下人流来往,鸡犬相闻,一派生机勃勃。
“小心点。”他忽然说,向我伸了手。
我片刻迟钝,在他掌心中看见一条缀着绿叶的树枝。
树枝是从公交车的窗户中探进来的,公交车在拐弯时靠近了路牙,栽在道路上的绿化树垂低枝桠,枝桠好奇地探入装满了人的长盒子中,从我脑袋上扫过,又被他抓在掌心,再随着公交车的继续前进,摇曳抽出。
光影轻动间,凝碧的绿叶似自他掌心生出。
此后许久,我依然牢记这仿如魔法,将灰暗生活点亮的一幕。
再来后,我们到了美九村。
这是挺老的小区,门禁不严,我们很轻易地找到了于小雨住的那户人家,他朝阳台挂的衣服看了眼说:“于小雨家里有一个老人,应该是于奶奶或者外婆,除此没有成年人的衣物,看上去于小雨和老人家相依为命。她父母出了意外吗?”
我对此就知之不多了。
他又去敲门,可惜屋里头的老奶奶对男同学上门不是很欢迎,只说小雨不在让我们回去。
于小雨不在,我们总要等到人。
小区只有一个进出口,这很方便,我们只要坐在小区进出口旁的休息椅上等着人就好了。他抬手看一眼表:“现在五点半,刚才我闻到屋里的老太太正在做饭,我们最多等半个到一个小时,于小雨就会回来。”
然而这回他的推理稍稍失误了。
我们将近等到快要七点的时候,才见于小雨小跑着匆匆进入小区。
我赶上去,拦住于小雨。
于小雨看着我,她的圆眼镜滑到了鼻梁下端,透过眼镜上方边框的视线像是无法聚焦,显得涣散茫然:“你是谁,有什么事……”
她没有认出我,这也正常,她刚刚才转来E班,一开始天天低着头,后来又天天和许诗谨在一起,可能根本没有认全班级里的人。
何况我今天鼻青脸肿,脸都变形了,就算她认全了人,也未必认得出现在的我。
“我是周召南。”我说,“我来问你许诗谨的事情,她和你是好朋友,她离家出走有告诉你吗?老师明明都愿意让她转到A班去了,她为什么还要走?”
对于于小雨的态度,在刚刚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和他沟通过了,或者说,他单方面把于小雨的种种可能的反应都排列出来了。
最后他同我商量,他说,他认为对于于小雨,这个还不太了解的证人,在开始时越直接了当,越让她吓一跳,越可以从她的反应中窥探出些真实的东西。
我其实想要反驳。
不是他的主意不好,而是希望自己能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这样就不总是我对他刮目相看,他也会对我刮目相看。
可惜我始终没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只能默认了他提出的建议。
他又一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于小雨的脸色变了,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她这时候显得很生气,话语也异样尖锐,这是她从来没有在学校表现过的尖锐。
“明明知道A班全班都不喜欢诗谨,还让诗谨去A班,班主任是想害死诗谨吧!既然这样,诗谨留下遗书找个地方自杀,不是正和他们的心意吗?你别挡道,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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