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听父母议论,这个开发公司的老板原来就是地痞流氓,胆子大承包了房地产,但是流氓习气不改,建房子偷工减料,业主闹还耍横。
这不是蔡叔叔他们和物业的第一次冲突,但这次冲突尤其大。
只听一阵汽车长鸣笛,一辆卡车来了,车门打开,整整齐齐几十个穿迷彩服的壮汉从车上下来,站在物业旁边,和蔡叔叔他们互相对峙。
两方对骂,而后推搡。
袁越趴在窗台上看了许久,觉得这一幕很神奇,他举起摄像机。
……
后来的事情,袁越又是在饭桌上听见父母闲聊而后知道。
那天以蔡叔叔为首的警察和以物业为首的迷彩壮汉在短暂推搡之后,冲突升级,变成了一场双方参战人数超百人的群体斗殴事件。
迷彩壮汉是专业的打手,和警察对上也没落下方,双方都是头破血流进医院,但进了医院后,物业居然反手报警,先告一状,说警察打人。
事态很严重。
“唉,听说这次所有参加打架的警察都要严肃处理,全部开除。”
“怎么处罚得这么重?是物业欺人太甚,业主集体反抗而已,不能因为是警察就不能维护自己身为业主的权利。退一万步说,也该法不责众!”
“还法不责众,外头报纸都刊登了,标题就是‘警察队伍里的害群之马’,上纲上线第一流,我看就是房地产公司给媒体塞钱了,下午打架,晚上就出报道,谁信!”
“说来也怪老蔡他们太不谨慎,先动手的肯定没道理……”
袁越一直听到这里,说话了:“可是先动手的不是蔡叔叔他们,是对面的。”
爸妈说他:“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袁越:“老师教我们,对不对和年龄大小没有关系,三人行必有我师。不是蔡叔叔他们先动手的,是物业那边的迷彩服先动手,我用妈妈的摄像机拍下来了。”
……
当天晚上,袁越随同爸爸来到警察局,把摄像机上交。
胖乎乎的警察局长亲自出来,将摄像机拍下的东西看了又看,而后他满脸红光,大力拍了小朋友的肩膀好几下:“你这孩子,有出息,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主持正义了!”
再后来,蔡叔叔他们都没事了,建房子的老总进了监狱,物业也散了。
年仅12岁的袁越,成功用一个随手拍下的证据,挽救了多位警察的职业生涯,在事后的庆功晚宴上,大家都很开心,喝得醉醺醺的,只有袁越,年龄不到,只可以捧着杯果汁来回走动,和每一位敬他的叔叔干杯,喝得小肚子滚圆。
最后他走到蔡叔叔面前。
蔡叔叔也红光满面,和局长一样用力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可以的,有你蔡叔叔十分之一的风采的,今天的是事情可以让你吹一辈子了!”
“我不想吹一辈子。”
袁越仰头看着蔡叔叔。他不想当记者了,从蔡叔叔在一个红彤彤的傍晚跳进他的窗台,生活就变成激动人心的故事,那天蔚蓝天空上蜷曲的火烧云,藏进他的心底,将他想象的未来染上奇幻的色彩。
“我想当警察,我想主持正义,我想破更多的案子。”
*
中午的这碗面吃得实在不怎么痛快,两人吃完之后,都下意识按了按胃部,试图抹去那沉甸甸的古怪感觉。
而后他们继续工作。
对练达章过去的了解是第一步,接下去,他们要去调查关于辛永初的事情,辛永初的档案里,他父亲死亡,母亲改嫁,很早就组建了新的家庭。
他们上门拜访,辛永初的母亲和练达章的母亲差不多,对他们的来到面露不耐,也并不想提关于辛永初的任何事情,只说忘记了,可能也确实早忘记了吧。
两人并无所获,于是转到去了汤会计家——他们咨询过警局,汤会计的妈妈如今还健在,就住在汤会计死亡屋子的隔壁。
他们按照警察局给的地址,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有点让人不敢置信,这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是个被人遗忘了的芦苇地,杂乱的芦苇丛都长到了人高的位置,而汤会计母亲的住所,就在这芦苇丛的深处。
想要进去,还得先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一番。
“这块地一直没人过来开发吗?”纪询打量着前方。
“因为汤会计母亲不愿意,一定要守着儿子遇害的空房子,说多久都要保留,一定要等到案子水落石出的那天,给她再多钱,再多套房,她都不会搬。一个孤寡老人,要那么多房子,都留给谁呢?”霍染因回答。
纪询没再说话了。
汤会计死的时候是四十多,如今二十二年过去了,他的母亲该有八十多了。
八十的老人,见一天少一天,今天睡下去,不知道明天起不起得来,可能一辈子也就剩这最后一个念想了。
穿行了大约三分钟的芦苇丛,两人总算见到了屋子。
就是农村的土房子,还是年久失修那一款,这边塌一块砖,那边漏一点雨,哪怕只是站在外头看看,也觉得危险。
但房子里还是干净整洁的,生活在里头的老太太,发摇齿松,步履蹒跚,但还是努力地打扫着环境,坚持过好每个还能过的日子。
“老太太,”霍染因开口,“我是警局里过来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坐在摇椅上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霎时明晰起来,好像朝阳战胜夕暮,她再度拥有蓬勃的生命力。
第四十二章 你今天真帅。
八十岁的老人颤巍巍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烧一壶水。
光线昏暗的室内,唯一一张八仙桌前,两人坐在长凳子上,双手接过老人递来的水杯。老人随后坐下,她嘴唇翕张几下,但没有声音,藏在耸拉眼皮下的双眼,带着犹豫的期盼望过来,期盼着从他们这里得到关于儿子案子的好消息。
理所当然的期盼。
但是他们注定让她失望,他们要和她交流的并非她儿子的案件,而是另外一个案子。
搁在手里的杯子开始变得烫而且重。
纪询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同情老人并且感觉到责任的缘故。
很可笑。
他抽离着评价自己此刻的心态。
他确实曾经和袁越说过要一起调查这个案子,也确实因为生活中的种种事情一推再推,直到从警队辞职。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没有必要再管这个案子,没有必要再管任何一个案子。
会有更多的警察替我做这些,地球不会因为谁的消失而停转。
但是压力越来越大,有一座山落到他的肩膀,有一片海淹没他的喉咙。
纪询想起自己在了解这桩案子时候看见的卷宗。
冷冰冰的卷宗,冷冰冰的文字,冷冰冰的照片,一切都是冷的,因为这都是死去的东西,是冤魂留下的残骸。
里头只有一样活了。
王彩霞,汤志学母亲。
卷宗上轻描淡写短短一行的记录,不甚重要,他看时候一目十行,轻巧跳过,但到今天的现在,它变成了坐在他面前的老人。
有血有肉,还在呼吸,以生命来等待破案的老人。
她坐在那里,只安静的等待,但她的身影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插入纪询的心脏,把那些长久面对命案的习以为常的冷静撕得粉碎,只余下温热的血在流动。
那种热量在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流转,每到一处,都让他感到了灼热的羞愧。
曾是警察的他如此轻易的做出了承诺,却没有完成。
纪询的双手在轻微的颤动,他感觉到自己的喉舌微微张开,想说点什么。他其实知道该怎么说,他们不该沉默的让老人坐在那里无意义的猜测。
他应该像个警察那样,表明来意,安抚受害者家属,然后拼尽全力破掉案子,让冤魂安息,让正义昭彰。
这种简单的话,他再说不出来了。
巨石早已将他的喉咙堵塞,经年累月,不曾松动。
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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