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冲水,离开隔间。
回到宴会中堂,歌曲换了一首,场中的人也已经变了。不变的是那些张开又收拢的裙摆,这些繁复奢侈的裙摆,太过华丽,有时将人的光辉都夺去了,使得穿着它们的一个个女人,都变成了衣架子一样可有可无,面目模糊的东西。
铃铃倒还坐在原位,看样子一动没有动过,他来到铃铃身边,轻轻咳嗽,又伸出手。铃铃训练过千百遍似地,再抬起小手,挽住他的胳膊,问:“先生要跳舞吗?隔壁也有赌博区。只是现在玩得很小。”
船上的赌博,纪询已经从孟负山处听过,那些灭绝人性的东西……
“不用。”纪询,“吃点东西。”
他们来到食物区。
自助食物台上美食琳琅满目,所有你吃过的,没吃过的,听过的,没有听过的,都能在这里找到,它们齐全而珍贵,珍贵又贴心,既有臂长的深海龙虾,又有家乡地道的小菜,还有高端美食界的分子料理。
纪询没什么胃口。
他在食物台上扫了一圈,只拿起霓虹色彩的鸡尾酒区拿了杯橙色鸡尾酒。记得和霍染因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是用一杯龙舌兰日出,换了被下药的海洋之星。
玻璃杯在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连带着顺杯沿涂抹一圈的食材也闪闪发亮。
那是金色、蓝色、和灰白的混合颗粒,给人的感觉,像是金色的沙滩上,海水化作碎钻,带着贝壳潜入其中。
光用肉眼,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纪询试着抿了一口,舌头尝出了海盐与菠萝的味道,添了这两种味道,鸡尾酒也变得极为清爽,但还不止这些。舌头上还有另一种味道在跳舞,一种醇厚的,纪询之前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味道,它让本来味道轻薄只供日常聚会饮用的鸡尾酒,也变得和那些价格成千上万的红酒、威士忌一样,回味悠长起来……
海盐是灰白色的,菠萝是金色的,剩下的醇厚味道,便来自蓝色的碎末。
蓝色碎末是什么?纪询漫不经心想。
一曲又歇了。
场中的男男女女四下分散,一大批人往食物区走来。孟负山便夹在在人群之中,与纪询擦肩。
他们借着众人的阻挡,光明正大地交换了东西。
纪询给的是一张叠好的纸,他拿到的,从掌心的触感看,也是一张叠好的纸。
“先生,您似乎没吃什么。”铃铃忽然说话,人流的拥挤让她自然而然地靠向纪询,“再吃点东西吧。船上的海鲜都很新鲜,是烹饪前一小时才从深海里捕捞上来的。”
纪询手指微动,纸条滑入西装口袋深处。靠近他,能看见他一切细微动作的,只有铃铃。
偏偏铃铃看不见。
“行,我试试。”他挽着铃铃,向海鲜区走去。人不只有唯一性。这里的女人既是柳先生压迫伤害的对象,恐怕也藏有柳先生的耳目和触角,那么,她们作为他障碍的同时,也可以换位成为他误导他人的烟幕与遮挡。
舞跳完,食物也已逐一品尝。当现场的老板们都有些酒酣耳热,恹恹倦怠的时候,宴会的音乐突然停了。
纪询注意到,周围懒散在休息区的老板们都挺了挺身体。也不止他们,纪询甚至感觉到,坐在身旁的铃铃都微微绷起肩膀。
他若有所觉,目光看向宴会场中的丝绒垂幔。
那丝绒垂幔,挂在宴会厅的正中央,不是惯常场所的大红色,而是紫黑色,紫黑色的绒布,搭配金色的流苏挂钩,钩子细细的,长而弯,不像是用来挂窗帘的,更像是……对了,更像是屠宰场中,用来挂活猪活羊,倒悬着它们,让它们体内温热的鲜血随着钩子扯出的伤口流失殆尽,在地上干涸凝固,由鲜红变成成紫色、黑色,变成面前垂幔的颜色。
钩子拉扯,垂幔升起,背后的东西……
纪询以为,那或许会是一个舞台,或许会是个大荧幕。都不是。那是一扇门。
一扇圆形的金色厚重金属材质大门,大门上有方向盘似的转纽,有活体指纹锁,下面是辅助用密码锁,还有最先进的整体式板拴。
一扇足以媲美银行金库大门的门——或许它本来就是用于银行金库的。
这扇厚重的大门,将刚才歌舞升平起的轻浮,轻而易举碾碎了。
一阵简朴的铃声响起了。
纪询和其他人一起看向铃声传来的方向,也既柳先生的座位处,在刚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方帷幔的时候,柳先生也出现在了宴会厅。
这位六十余岁,头发泛黄的老人,捏着个再简单不过的手摇铃,摇了摇。
当看见所有人都朝自己看过来时,他笑了笑:“先生们,晚上好。”
“柳先生,晚上好。”大家和善回应。
纪询夹杂在人群之中,说了同样的话,顺便在心中刻薄揶揄——一摇铃就看过去,在座的众位老板,颇像听见主人声音就摇尾巴的狗啊。
“又到了每年的这个时间。”柳先生说,“妈祖诞辰。我们每年一次的游戏也要开始了。我们的老朋友,已经知道了这个游戏,但有些新朋友,还是头一次来到,我们要为他们做一些解答。”
“这扇沉重的门,位于甲板之下,通过这扇门,我们将前往游戏的世界。”
柳先生的手杖,敲敲地面。
船的甲板之下——那是女人们的住所。
“游戏有什么规则?游戏仅有的唯一一条规则,就是客人与客人之间,决不允许互相攻击。而这一点规则,会由随之进入的保安们保证。游戏内部,除了保安们,还有侍应,还有医生和护士,他们能够保证大家在里头的一切需求。除此以外,游戏只有时间限制。两天,至多三天,这扇闭合的大门就会打开,前往门里头的诸位,也将被重新请出来,回到甲板之上。
“那么,这是什么游戏?下面又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个开放的地方,你可以杀人,可以救人,可以找到武器,可以找到求生工具,你可以做任何你在外头的世界不能做的事情,也可以拥有所有你见到的女人,也可以选择帮助她们所有人——但无论你如何选择,那些女人恐怕都会千方百计地从你们身旁逃离。因为这也是女人们的游戏。你们想要留下她们,她们想要离开你们。
“只要她们能够从甲板之下,逃到甲板之上,再拿到二层甲板侧弦处的救生艇,她们就能逃离这场游戏,甚至逃离这艘船。
“所以,这是一场有趣的,正反双方都积极参与的,解放身心、没有束缚的绝对自由的游戏。”
柳先生取下自己的单边镜片,他从西装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眼镜,似乎也将这段时间留给大家仔细品味。
这段时间,纪询仔仔细细地观察柳先生。
当这位老人脱下他的单边眼睛后,他终于看清楚了,和柳先生另一只炯炯眼睛形成鲜明对比的镜片下的另一只黯淡灰沉的眼睛,是只义眼。
它以其独特的无机质的光,暗觑众人。
赶在被柳先生注意到之前,纪询硬生生控制住继续观察的欲望,将目光从柳先生身上挪开,挪到柳先生身周。
柳先生的身旁,分散坐着三个人。
他们也带着和此地客人们一样的银色面具,但看得出来,这些人的年纪和柳先生差不多……从孟负山调查的结果看,这个组织并不止有柳先生一个头目。眼下围绕柳先生而坐的三个人,或许就是其他头目。
柳先生将镜片重新夹上。
“地上的束缚太多了。”他笑笑,“我们有亲人,有朋友,有手下有员工,有无数人靠着我们吃饭。这是成功的弊端,可成功有时也想喘上一口气。所以有了这艘船,和船里的游戏。”
他站起来。
“这是一场不需要负责的,快乐时光!”
说得多么悦耳动听,也掩不去骨子里的自私丑陋,这不是一个挣脱束缚的自由游戏,这仅是一个无比恐怖的犯罪游戏!
但所有人都被煽动了。
有了一张似乎合身的冠冕堂皇的披帛,他们就可以无视法律无视道德,以“快乐”和“自由”为名,将心中的兽性完全释放,由此人类就堕落成了野兽,甚至比野兽更加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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