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赵夫人梗着脖子没回头,只看着痛得打颤的老人,身体也心疼地跟着一道打颤,“我都说实话,能不能放了我娘?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司冰河垂着眼漠然地看她,全无先前上门时的心软体贴:“你先说。”
“……好。”赵夫人涩声道,“我们……是从外县流浪进江南的乞丐。”
开了第一道口子,后面的话便不再难说出口:“陛下猜的半点儿没错。”
“江南今年从初春就开始下雪,日子不好过。走投无路之际,有人主动找了上我们。”
“他们说,可以为我们提供住处,为我们提供吃食,往后都不必为生活愁苦。唯一的要求,是替他们隐瞒一点小秘密。”
他们被带着来到桃林,见到满地的尸骨。
本该怕的……可他们都是走投无路之人,连活下去都难,看到这满地尸骨能想到的最多就是:饿,冷。
如果再不给他们一口饭吃,再多吹会雪风,很快他们也会变得与坑中尸骨无异。
所以,为了活着,他们答应了。
“……啊!”千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对啊……知道什么人最喜欢流水席,什么人能冒着雪,依旧吃得毫不在意?当然是乞丐!
他壮着胆凑到顾长雪身边:“陛下,您就是因为这,发觉这些人的身份——”
颜王的剑鞘抵住他凑来的脸,将他又怼了回去。
“……”千面顶着一张成熟斯文的脸满眼委屈。
“别穿着九天的雪裳做这幅表情。”顾长雪觉得辣眼睛,“自然不止。不过这群人冒着雪也要吃席,的确是最初引起朕注意的地方。”
现在想来,假村民们围着桃树吃席,恐怕为的是正大光明地监视整个村子,一旦出了问题,也方便群起而攻之。
“还有这对婆媳手上的冻疮。”
那天离开赵家村时,顾长雪特地停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关注了下那些村民的手,发觉不论男女,不论年纪,几乎每个人手上都生着疮。
这其实挺怪的,毕竟按照赵夫人所说,她们婆媳生疮的原因是用冰水洗衣裳,那那些男人们呢?
司冰河顿了一下,突然抬头:“所以那天临走的时候,你们杵在雪里半天,还得我催着才上车?”
那——跟顾长雪一起杵着的颜王也不是也发觉了?
他冷着的脸顿时拉得更长了,不过手上倒是松开了钳制。
村民们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纷纷破口咒骂。赵夫人却只看着司冰河松开了钳制着老人的手,高兴地勾了下嘴角。
司冰河收回瞪着颜王的视线,并没有直接把老人放开,只改回原本拎着老人后领的动作:“你就这么在意她?上次见面,你还说她是你婆婆。”
很少能看到有婆媳关系能亲密到如此地步的。
“她是我婆婆。”赵夫人害怕司冰河不信,连忙又多说几句,“我的确不是你们想找的那位赵夫人,但我也姓赵……我……生来一无所有,颠沛半生,侥幸遇得良人,我的婆婆又将我视若亲女——”
“那你的良人呢?”千面抻过头来问。
“……离世了。”赵夫人声线一紧,垂下头,“只剩下我和婆婆。”
她很快又抬起头,看向司冰河:“那天你们来我家中做客,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除了有关赵车夫的消息……我、我夫君的确死了,我婆婆也的确因为夫君之死而生了病,头脑不再清醒。我做的一切决定,她都不懂的,不论你们要制我什么罪,能不能不要牵扯我婆婆?”
“可照你这么说……好像村民们也没犯什么比行刺获罪更严苛的事。你们婆媳更是连行刺都没参与,最多便是知情不报。”顾长雪扫了几眼依旧冷着脸的司冰河,“既然如此,你最初为何不认?”
第九十六章
顾长雪问完话,没去看赵夫人,反而又盯着司冰河打量了会。
即便他曾经演过司冰河,又与司冰河同行了这么久,对方偶尔间流露出的做派仍会让他有些疑惑。
就好比说有这么一个人——
他能为与自己无关的世人吃尽苦头,在本该年少轻狂的岁数,便默默挑起救世的重担。
能在面对罪证不确凿的李守安时,从不动用严刑,以免误伤好人。
能在面对尚不知真实身份的赵夫人时,因对方的苦难而心软,无措到纠结着该如何开口问话……
这样的人,内心的道德感无疑是极高的,且有着极强的自我约束能力。
照理来说,就算得知赵氏二人不清白,也不会做出利用老人威胁赵夫人的事。
可司冰河不光这么做了,神情上还看不出任何动摇。
就好像从得知面前二人是涉案嫌犯那一刻开始,他便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所有的心软和道德约束,哪怕老人挣扎得再可怜,赵夫人哭得再梨花杏雨,话里话外暗暗以“怎可如此伤害一个无辜老人”来谴责司冰河,都无法让司冰河动容。
这种有些割裂的行事作风,与顾长雪曾拍过的刑侦片里塑造的某一类被代称为“正义使者”的反面角色很类似。
同样都是面对无罪之人时温和无害,面对罪犯时残苛冷漠。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被代称为“正义使者”的人,在面对他们认为的“有罪之人”时做出种种冷酷无情的举动,往往是受到内心偏激的正义感驱使,认为征恶扬善天经地义,他们是铲除毒瘤的救世主。
而司冰河不同。
他的眼中没有什么亢奋的正义感,反而很冷静,似乎刻意跳脱出了自己的本性,纯粹以理智进行着客观判断。
他客观地判断出自己眼下这么做是正确的,能够求得一个攸关紧要的真相,于是他就这么做了。无关乎自己内心的道德准则。
这其实挺奇怪的。哪有人会在行动时特地摒弃自己的本性,刻意以理智做判断?
而且司冰河这么做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几乎在弄明白赵氏婆媳是案犯后,他便即刻切换了态度。
这种切换带来的割裂感过于强烈,以至于顾长雪有些在意……
总觉得……好像在很早之前,司冰河就清楚自己原本的性格容易遭人利用,于是刻意进行过针对性的训练,以确保自己在面对有罪之人时,不会因心慈手软而误事。
顾长雪因为这种古怪的既视感盯了司冰河好一会,久到眼前被玄黑剑鞘遮了一下,颜王低而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在看什么?”
空气里四散的醋味儿瞬间将顾长雪拉回现实:“……”
他默了一下,久违地升起了求生欲:“没什么,有些困,走了下神。”
他跟颜王都接连两天两夜没合眼,这借口找得格外真实。颜王看了他半晌,微微眯了下眼睛,还是收回了剑鞘。
他这番突兀的注视其实并不显眼,颜王拈酸的问话也压得很轻。赵夫人一直盯着司冰河手上的老人,并未没发觉顾长雪这边的动静,只一心一意地谈条件:“我都可以说,但能不能放了我娘?”
“……”司冰河木着脸没回话。
比起背对顾长雪而跪的赵夫人,他很不幸。站立的面向正对着顾长雪和颜王,一抬眼恰好将这对死断袖的互动尽收眼底,原本冷着脸都快崩了。能继续站在原处审问,全凭理智苦苦维系:“如果你娘当真无辜,自然可以放。”
村人们一听,顿时骂得更大声了:“你怕不是疯了,为了婆婆连自己都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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