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弟应该还记得,我同你说过自己是个户籍官。
我这人有个怪毛病,每每整理完一个地方的户籍卷宗,总要去那儿再逛一圈。有时候是看看那里的人,有时候是认认那里的景。逛完这么一遭,我才觉得这地儿归档完成了,隔日再去上工时,我才安心地能把这地方的户籍卷宗收纳起来,转去整理下一个地方的户籍卷宗。
就因为这毛病,前些年我发现了一件叫我毛骨悚然的事儿。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回我给一个叫做“蕉鹿”的村子归完档,本想去那村子外围逛逛,结果到了那地方,却发觉村里半点没有人声动静,连鸡鸣狗吠声也没有。
我被吓得够呛,但那会儿还是正午时分,我多少还能提起些胆子。我便进村看了一圈,这才发觉,这地儿不是没人没牲畜,而是都死绝了。
一整个村子啊,都死绝了,我连蝉鸣声都没听见,你说吓不吓人?
我当时人都怔住了,浑浑噩噩回了家,连睡了两天两夜,甚至没有告假。等第三天稍稍缓过来时,我又想,这是不是我做的一场噩梦?
我抱着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熬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着实熬不住了,便跑去城东庙里求了符,趁着休沐,又去了趟蕉鹿村。
说出来也不怕俞弟你笑话,我这人虽然嘴上总说鬼神乃是无稽之谈,但真碰上这种事,心里还是怕的。所以那天我特地又等到了正午才出发,抵达蕉鹿村时,村里人来人往,耕种的、盥衣的……好像之前我遇到的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我多希望这真是梦啊,可我知道,不是。
我在那些本该陌生的面孔里辨认出了好几张熟悉的,正是我每日清晨去官府时,总会在集市上瞅见的乞丐。他们剃了须,浑身都拾掇得干干净净,乍一看跟以前截然不同,可我这人记面孔特别牢,一眼就看出了他们是谁。
怎么会这样?
我站在篱笆外,手脚都凉了。更让我发寒的是,这些村人的人数恰好与我才整理好的蕉鹿村户籍卷宗上记录的人数半点不差。
男三十五人,女三十三人,其中老人共九名,幼童十八名。
怎么会如此恰巧?
我在篱笆外站了许久,直到有“村民”看过来,端着笑来打招呼,我才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想起自己以往归档后,总会将卷宗拿给冯大人过目,而我因为受惊没去供职的那几天,也是冯大人心善,替我打理的卷宗。
……我不敢细想,可又忍不住想。
蕉鹿村中所发生的事,会跟冯大人有关吗?
这……真是头一回发生吗?如果是,为何能收拾处理的如此熟练?
短短五天啊!人便已经被凑齐了。哪怕你在江南的市集去找这么多条件恰好相符的人,再说服他们配合……也不可能这么快吧?
我都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拿什么借口将那假村民糊弄过去的,魂游似的回城时,我恰好穿过市集,便下意识地看了一路……我头一回发现,城里那些总是赶不走的乞丐,竟不知何时从大街小巷销声匿迹了。
江南的乞丐流民总是很多,以往想找个没有乞丐支棱着碗讨钱的地方都难,可我现在却找不见乞丐的踪影。
倘若,这些失踪的乞丐都是被找去填空村了,江南……究竟有多少空村?
冯大人又有什么必要为这种事做隐瞒?就算将这事奏报上朝廷,以他的职位,也轮不着他受罚,会受责难的唯有上头的那些大人们……
——哦。
我忽然就明白了。
为何江南出现那么多空村,却一直悄无声息,没人知晓。原来早有人在掩瞒真相,甚至还想出了拿乞丐填充荒村,瞒天过海的“妙招”,冯大人,也不过是个听令行事的棋子。
多么令人发指……我回家以后,数日都无法平息心情,魔怔似的对着铜镜不断说服自己:莫要多管闲事,你还有家要顾,独善其身便可。你只是个普通人,如何与头顶的大人们斗?
可我独善不了。
那些大人们利用我做的户籍卷宗瞒天过海,蕉鹿村已死的村民每在土地之下腐烂一日,我就觉得自己的良心跟着烂了一片,再想想从前有多少其他地方的村民卷宗曾经过我的手,又被这么顶替了身份……
那些天我总在噩梦。
我梦到好多的尸骨被封在地下无处伸冤,而土地之上,却有人鸠占鹊巢,踩着他们的尸骨,占着他们的家田,一日一日地欢笑……他们却在地下一日一日地腐烂。
没人知道。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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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些恶人。
我想,我如果不替他们伸冤,我又与那些恶人们何异?
所以数天之后再出门时,我便拿定主意,要将这事细究到底。
俞弟,你别看我是个芝麻小官,我的职位恰恰是那些大人们最需要的。他们需要有人为他们提供信息,才好找人“扮演”村民。“投诚”之后,我收到的优待相当之丰厚,加上我下了心思打点,一来二去接触到不少藏匿在暗处的事务,譬如说这邪.教。
那些大人们知晓乞丐苦惯了,很容易为利益所惑,泄露机密。唯有将这些乞丐绑上一艘下不去的船,才能叫这些人死心塌地地为他们守口如瓶。
——最初他们谎称邪.教,的确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后来就不了。
最初的由头,还是几位县官发觉辖下出现空村,想往上头报。那些大人们仓皇之下为了捂嘴,将那几位县官杀死在家中,又塞了些县官与邪.教有染的“罪证”,致使发现死尸的亲眷们根本不敢声张,只说自家大人是出了某种意外不幸离世。
他们尝到了甜头,不久后便开始试着用着法子铲除异己,很快便滋养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野心,这邪.教,也逐渐从唬人的谎言,变成了实打实的存在。
往后种种恶行,我便不在信中一一列举了。所有的罪状与罪证都已收录在那本与信一道留下的小册子中,我还默写了所有被遮掩的死村及亡者的户籍档案,以及所有我所知的、所查到的牵扯其中的官吏名单。
你若是翻开看看,定然会觉得触目惊心,因为江南百官几乎都榜上有名,这江南府衙,早已烂进了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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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细想想,你我恐怕都不会意外。毕竟看看如今的大顾——幼帝立不起,颜王擅篡权,整个朝堂都难挑出几位清官廉吏。我这书信啊,就算是写了,只怕也无处可托。
可我总得写吧?这事总得有人查、有人记下来吧?只有如此,将来有一天得遇政治清明时,那些枉死之人的冤才有人能为他们平,那些尸位素餐的畜生才能被揭开真面目。
我本想继续揣着这些东西,一直等到哪一日政治清明,再呈给景帝亦或是哪位廉直的大人……但我怕是没几日活头了。
近来府外总有人在盯着我,恐怕我的动作已经惊扰到了某些人,再拖下去,不光自己要遭殃,这书信也难保。
我没法将这书信交托给娘子,因为那些人在我死后定然会上门翻查,甚至派人假做关心,实则监视府中人的进出。
我只能将它们托付给一个那些大人们全然揣度不到的人,一个跟江南几乎毫无瓜葛,与此事没有丝毫利益牵扯,却愿意为此事奔波的人。
俞弟,就是你。】
谢良将后续的段落写了又涂,涂了又写,留下大片墨迹,最终只留下三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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