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间,他逐渐听不见自己喘气的声音,思绪无可阻止地划入一片混沌。
他在混沌中沉默了须臾,抬起染着血的指尖拨动怀表。
一行小字随着指针转动闪现在怀表上空:
【坐标:母锚点】
【传输错误!】
迁跃的通道霎时打开,拖拽着他迁向未知的世界。他在五光十色的漩涡中颠来倒去,晕眩与疼痛搅得他胃部和头脑一片狼藉。
落地时,石化的关节处传来细碎的折断声。明明已半昏半沉,疼痛却清晰传来。
有人在远方叫喊,他依稀听见“虫星”“巢穴”之类的字眼,便知道自己并未遂愿。于是他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点气力,再度拨转怀表。
【坐标:母锚点】
【传输错误!】
他再度拨转换表。
【传输错误!】
【传输错误!】
…………
顾长雪像在做一场梦。
梦中他看着司冰河迁跃了四十多次,石化了大半的身体在迁跃中变得惨不忍睹。
一声接着一声的传输错误声声入耳,他听到司冰河的气息逐渐虚弱,及至最后一个世界,甫一落地,司冰河便休克过去数个小时。
顾长雪几乎以为这便是一切的终点,可某个时刻,躺卧在地上的单薄身影忽地一颤,不知凭借什么力量又挣扎着醒来,抬首望向眼前的世界。
他眼中带着几分稀薄的希冀,可眼前的世界并非他所期待的那个,甚至更加糟糕。
四面是粘稠的黑泥,正缓缓流淌着。原本世界中的一切都被吞没,看不清那些隆起处原本是什么。
司冰河身下所躺的大抵是这世界最后一片净土,生命力旺盛的杂草犹自生出一片翠绿的草甸,被黑泥一点一点吞噬着。
他眼中微弱的光嗤地熄灭。
绝望、愧疚、自我怀疑、自我责备……所有被一路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奔涌而出,冲刷得他蜷起瘦骨嶙峋的身体,自咽喉泄出一丝压抑着的嘶喊。
“为什么回不去……为什么回不去啊!”
他已经记下了那个世界的坐标,也封存了最后一线生机,只要他能在死前将这份坐标送回去,那些人就还能活,那个世界就还有救。
可是他怎么都回不去,为什么回不去啊?
“为什么……”
黏腻冰冷的水泥似乎变得更加凝稠。
顾长雪几乎喘不过气,却不是因为无法呼吸,而是司冰河那一瞬的绝望像是透过毛孔,正一点点渗入他的心脏。
他再度听见那变了调的声音在重复着为什么,只是这一回,他分辨出了无数人的声音。
或是嘶喊,或是呢喃,无能为力的最后一刻生出的绝望像浸了毒的寒水,一点点侵入他的心脏,冷得他四肢发寒。
“为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吞没绿荫的黑泥化作一片曝光过度的枫红。
顾长雪在蒙着一层淡光的画面中看见了永乐海,看见了睁着眼倒在王座下的无名魔君。
三千修士面对着横亘天际的裂隙不知所措,元无忘半跪在王座边回首望向永乐海无边的松涛。
交错紊乱的时空扭曲了松绿,短暂地在永乐海铺满枫叶红。
元无忘望着游曳的时空碎片中层层叠叠的红枫,身体僵得动弹不得。
“这、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元道友,你说句话啊!大家都是跟着你来的,你对眼下这异状可有什么头绪?这是无名的诡计,还是……”
“阿弥陀佛。”慌乱的人群中,佛子依旧站得静肃如松,“出苦海山前,我便看见今日自己将赴死劫。”
“什么?死劫?!”
“不是……为什么啊,这无名不是死了吗?!”
“完了完了……释天佛子看见的东西,还能出错吗?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
“谁他妈的想死啊!老子是为了博一条活路来的,现在你告诉我要赴死?!我才而立之年!还能活很久哪!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元无忘垂着头半跪在原地,听见佛子沉稳的脚步声越过人群,一路走到他身后停下:“怕吗?”
“……”
他当然怕。
宣誓仪式前,他还拽着自己的竹马意图偷溜上灯塔的顶层烤火看雪,意气风发地谈论着世界的未来。
他说,灯塔屏障的破损已经日益严重,与湮灭的背水一战无可避免。
他说,要和白木深一同并肩作战,哪怕牺牲在战场上也算是死得其所。
可死亡真正横亘在面前时,他却怕地浑身僵硬,明明口干舌燥,咽喉却在不受控制地不停空咽着口水。
为什么?为什么无名已经身死,世界却依旧继续走向崩溃?
是他查错了方向吗?
是他疏忽了什么线索吗?
是他……出了差错,害了这个世界吗?
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
封住鼻喉的粘稠水泥压迫得更紧了几分。
顾长雪像被包裹在一层茧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模糊又迟钝。
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侵蚀的作用下发生着异变,无数人的绝望像是一场狂风,将他撕扯成空腔,又在空腔中冲撞游走。
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枫红褪去,金稻遍野,看见白木深穿着一身冕服缓缓走过布满时空碎隙的田野,在老榕树下靠坐。
树旁立着几道简碑,插着一根木杖。百年的时光,足以让杂草淹过碑铭,木杖被藤蔓扎根生长。
“一百年了。”
白木深的呢喃和风中柳絮一道飞散,穿过时空碎片的浮光,惊起春花秋露。
“九州百年的信仰,也无法压住这一小块碎片么?”
“百年的挣扎,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么?”
像是骤然卡住的碟片,白木深的尾音被变了调子无限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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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在这恼人的嗡鸣声中听见无数碎语:
“为什么?为什么啊!就差那么一点,他不该死,他不该死的!”
“只差一点,哈,哈哈!只差一点……为什么,为什么!!”
“我谁都救不了……”
“我什么都做不到。”
海啸般的浓烈绝望与恶意侵蚀着每一寸身体,每一根神经。
顾长雪在无数不属于自己的绝望的意识洪流中挣扎着试图保持神智,借着分辨无边的絮语以图分散注意。
而后在某一刻,他忽然听见一道夹带着不耐的声音响在耳畔,腔调里压着不知是疼痛还是寒冷的倒吸气:“草!老子都回来了,还能遇到这种事?”
眼前的画面忽然颠簸起来,又毫无征兆地从模糊变得清晰。
视野的主人俯身伸手,抱起雪中冻得青紫的孩童。拍开襁褓上积雪的同时,声音逐渐飘远:“你要是能活下来,老子就养你。”
画面一切,化作陡峭的断崖。视野的主人趴在断崖边,鲜血流入眼眶。
顾长雪在被血染红的视野中看见童年的自己,听见久远之前只听闻过一次的童声:“不许松手。不许挣扎。闭嘴,你太吵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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