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冰河向小女孩迈了一步。
他行走间有些僵硬,如同近乡情怯的人,站在家门边忘却了该怎么走路,笨拙地又迈了几步,步伐才变得流畅起来:“——我找到你了。”
小女孩被吓得连连向后蹭,司冰河大步走近,顾长雪看得眉头微蹙,正想着要不要插手,司冰河竟然临到小女孩身前猛然止步。
他像是发觉了对方的恐惧,于是强迫自己收敛了所有可能会吓到人的情绪,温顺地在对方面前半跪半蹲下,轻轻将手中的剑放在地上。
他盯着小女孩,神情仍旧带着几分偏执,但声音却放得很软,没有丝毫攻击性:“我找到你了。”
他真的很单薄,跪下来的时候背微微驼着,看起来有些可怜:“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我是为了救你而来的。”
“……?”小女孩缓缓停下尖叫,有些迷惑地投来目光。
顾长雪和颜王更疑惑——什么叫“我是为了救你而来的”?司冰河在屋子里发疯写了大半面墙的“谁”,难道他想找的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第六十一章
“嘶。”顾长雪牙疼地抽了口气。
在今天之前,他和颜王还曾讨论过这个找的人会是什么身份,几番推敲都觉得应该是同伙。结果——就这么个小姑娘?
真的假的?顾长雪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会不会是司冰河安排好的戏”的可能性,觉得给司冰河指路的商队是玄银卫,司冰河根本没可能提前安排。
而且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也很懵逼,明显是完全不认识司冰河。
但没等他琢磨出个答案,某种来自远方的声音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沙暴。”
“啊?”站在他身边的沙匪一懵,随后大惊失色地猛然往远方眺望,“在哪?哪儿有沙暴?”
他急得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一阵,在看到远方毫无动静的雪原后又猛地松懈下来:“吓死我了——这不是没有吗?别吓人啊先生。”
“……”顾长雪睨了他一眼,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和司冰河初遇时,他曾因为专注于看城内的打斗,忽略了沙暴的动静。
这次他同样专注于空地上的混乱,但沙暴的声音依旧无比清晰地送入耳中,因为——
“沙暴!!不,沙龙卷!!”空地上有人大叫起来,“为什么有三股??”
惊慌之余,有人甚至狐疑起来,瞪着远方蛟龙一般扭曲着袭来的三股龙卷风,完全不能理解这东西怎么还能结伴而行的。
庞大的龙卷风虹吸着砂砾与雪,在落日的映照下染上血色,像三条赤龙蜿蜒而来。
司冰河顿时一把握住剑,起身疾步靠近小姑娘,手刚伸出来,那小姑娘猛然从懵逼中惊醒:“别碰我!”
她身上居然藏着匕首,拔出后先挥开了司冰河的手,又举在空中像是不知所措似的抖了半秒,毅然转手压上自己的脖颈:“别碰我,就把我留在这里!你、你要是再靠近,我就用力割脖子了!到时候你还是救不了人!”
“??”顾长雪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用自尽威胁别人不救自己的,不愧是司冰河想找的人,果真与众不同。
小姑娘抖着声音喊:“救了我,带着我走,就意味着你们都得死,我——”
她怕司冰河不死心,咬着唇把一直蒙在头顶的黑兜帽掀开:“你们、你们就都会变成我这副样子!”
兜帽下露出的面孔不成人形,丑陋的肿包占据了大半肌肤,几乎看不清五官原本的模样。这些肿胀又包着脓的东西一路蔓延至衣襟内,小姑娘手里的刀贴着的是唯一一寸还算完好的皮肤。
——难怪会有人叫她“柳鬼”,在某些沙漠里流传的传闻中,柳鬼浑身都是树瘤,小姑娘的样子乍一看的确很贴合柳鬼的形象。
“我会把这些丑东西传给你们的,”小姑娘移开眼神,不敢去看其他人脸上的神情,“碰了我的人,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一样。离开吧,好心的哥哥,就让我死在这场沙暴里吧,和我的乡亲们一样,变成沙漠里的一棵树……”
“变成树?”跟着靠近过来的顾长雪一蹙眉头,想起这些沙民方才所说的“给树穿衣服,还跟树说话”,又想起司冰河所立的坟头那几棵裹着布的树。
难道那些树是人变的??
——不,不可能。
不论灭世的人是谁,惊晓梦一蛊足以达成他的夙愿,根本没必要再折腾新花样。
而且坟头所立的那几棵树,包裹的布料显然不是完整的衣裳,就算是活人变树,谁穿衣服是往自己身上绑布条?
相比较之下,他更倾向于小姑娘所说的“变成树”,更类似于大人安慰孩子“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只是一个不真实的传言。
而那些树上的布料,正如这些沙民所说,是相信这一传言的人给树系上去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只有布条了——很可能那个系布料的人手头上根本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给树穿,于是就地取材,在自己身上撕了些布,绑在树干上。
他思索的这会儿功夫,沙匪们骚动起来:“真……真的会传给我们啊?”
他们愿意救人,但在知晓自己也可能会被传染的情况下继续救人,他们就不那么愿意了。
“……”司冰河沉默了一会,哑着声音道,“我一个人带走。我不怕被传上。”
小姑娘急了:“难道你能放弃你身后这些同伴吗?被我传上以后,你就会把这怪病继续传给其他人,和我一起走,就意味着你再也回不去同伴身边了!”
“……”司冰河怔在原地。
他的那个眼线急起来:“二当家,可不能这么做啊!近来营寨能蒸蒸日上,都是你带着兄弟们劫掠其他匪帮。你走了,那些匪帮万一卷土重来呢?咱们这些人四肢健全,逃命是不成问题。可寨子里还有几百号伤病员呐!他们怎么逃?”
他抹了把脸:“算我自私吧,只想守住现在能守的人。这孩子……唉。走吧,二当家,营寨里还有人在等着救命的药,咱们不能带回去一个催命的阎王啊!”
顾长雪看向司冰河。本以为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带走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却没想到司冰河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片刻后眼眶透出一抹红。
——这显然不是杀伐果断、一心灭世的人会流露出的神色。
真正冷心冷肺到毁灭世界的人,又怎么会为“救一人还是救百人”而挣扎?
赤龙摇摆着逼近,司冰河的手蜷起来,微微发颤。
顾长雪扫了眼疾呼着快跑的人群,往前迈了一步,恰好将同样往前站了一步的颜王挡在身后:“咳……我见过这种病,我不会被传上。给我一匹骆驼,我送她去安全的地方,再回营寨。”
司冰河会陷入两难,要么是在钓鱼,要么他就真是个好人。
《死城》从剧本衍化为眼前这个世界,即便是顾长雪也拿不准发生了那些变化。他只能衡量出眼下最佳的选择——
如果司冰河是个好人,那他就算是凭借主动救人这个举动刷了对方的好感,多少能掐灭些许怀疑。
如果司冰河在钓鱼——那颜王留在司冰河的身边,好歹能凭借武力轻易制得住司冰河,他留下恐怕就得费劲不少。
再者说——
算了。不用“再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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