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子辰开头便在絮叨花草催生的进展,说是已经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方法,预计不到两个月花亩便可成型……一直到最后写无可写,他才慢吞吞地开始记述自己真正想要诉说的事。
【从今天早上醒来开始,鼻子就在间歇性地流血,可能是蛊虫开始反噬了吧。好在这花亩很快便能成型,届时我便将机关封上,陪阿莎在这片繁花间走完最后一程。
不知道是因为心存死志,还是身体逐渐崩溃,近来我总会梦到过去。
我梦到自己还被困在地牢里,听那个寨老之子对我说阿莎已经死了,就死在前一夜,死在几个时辰之前。说他已经给我下了蛊,这蛊有多难熬,多折磨人……
真可笑。
生痛有何难熬?即便是被长矛洞穿肺腑,过了那最初半年,我照样能上沙场。
真正难熬的……是忠心被负,一字违逆刺在骨上。
是生身父母斥我为廖府蒙羞,千斤铁链将我困锁于廖府地下整整五年。
是死生难逆,阴阳两隔……世间万般皆负我。
我平生头一回生出恨,却在须臾间便澎如海啸。好像心上被凿出了一块豁口,过去那五年间每个不见天光的日夜里积攒的一切翻覆郁结的情绪,都自此喷薄而出。
我大抵是在地牢里发了会疯,冷静下来时已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发怔时,发现了那本藏于墙后的蛊书。
书里说,蛊有千用。最凶可诛千人,最妙可肉白骨。只是,他修习不够深,只能将自己所知的蛊罗列、解释一番,余下的但凭后人去悟。
我那时太绝望了,将这当做了救命稻草。等冲出牢笼后,心里念的第一件事也不是替阿莎复仇,而是赶去那口寨老之子描述的岩洞里接出了阿莎的尸体,回到我们曾经同住的山洞。
安置好阿莎的身体,我便开始着手研究。想借由书中记载的这些与肉白骨效用类似、或是与之相关的蛊毒,生造出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蛊。
我那时还特地为这蛊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惊晓梦”,意为“生死别离不过是一场晓梦,等梦被惊醒,便是相逢。”
……后来才知道,醒后相逢方是梦。】
札记的后半被血染透,大抵是写到这里,鼻血涌得太厉害了,廖子辰不得不停笔处理,又隔了一日才有了后续。
【泰元一十九年春
昨夜我又做了梦。
梦到几乎不吃不睡两年后,惊晓梦终于大成。我将最后一只子蛊埋入阿莎的手腕中,如愿感受到微弱的脉搏,然后是皮肤渐暖的温度。等我抬起眼时,阿莎已经睁着那双熟悉的眼眸笑着看我,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她张嘴试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好像是嗓子出了什么问题,说不了话。
但说不了话算什么?她复生了啊!我喜得忘乎所以,那三天连眼睛都不敢闭,只怕是南柯一梦,再睁眼又得面对空荡山洞。
那半个月,她就一直这么陪着我。我打了桌椅床凳,将山洞里布置一新,又特地打造了一张书桌椅,想着苍天到底待我不薄,替我留了一线光明,我也当行些善事,作为回报。
那本蛊书是用凤不落的文字写的,常人应当读不懂。我便将其中有关治病就医的蛊,以汉文誊抄了一遍,想着回头找可信任的人交托。
一本蛊书誊完,我抄得的肩背酸僵。搁下笔活动肩膀脖颈时,就见阿莎正坐在书桌边,脸上毫无忧虑地晃着腿,听到我起身的声音后望过来,弯着眼睛冲我笑。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过去想摸摸她的脸。
却摸到了一颗坚硬的圆粒从她脸庞下滚过。
那东西的手感太过熟悉,我几乎立即便僵在原地。
我不明白,阿莎已经复活,为何她的身体里还有活的蛊虫?
按照书上的记载和我的推演,惊晓梦的效果本该类似于“以命换命”。蛊虫入体,便会死亡,不论宿主是否被唤醒。
可我却在阿莎脸颊的皮肤下摸到了活着的蛊虫……
是……只有这一个侥幸活着,还是……
还是什么,我不敢想了。我惶然看向阿莎,头一次发觉,对方的笑容乍一看温柔,但好像总保持着同一个角度,对方的动作虽然灵动,但总有些似曾相识的影子。
——是记忆的影子。
眼前的阿莎,是在重复我记忆中的那些片段。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好像并没有自己的神智,有的只是服从。
像一只牵线木偶,蛊虫撑起了她的皮囊,我无意识间对记忆的追忆化作了操纵蛊虫的线,让她始终对我无忧无虑地笑着,让她重复着生前的举动。
而当操纵蛊虫的蛊师于慌乱间放松了这根吊着木偶的线,木偶便塌了。
两年间种进阿莎腕中的蛊虫四散开来,书桌边……只留下一片空荡的皮囊。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哭没哭,发没发疯,哀嚎的声音是不是难听到可悲。
我只知道,最后那根吊着我的线在续了两年后,戛然崩断,那些被虚假的希望压下的绝望与不得宣泄的仇恨纠葛扭曲地死死缠住了我,等回过神时,山洞间断木碎瓷,那些被我一点一点重新搭建起的生活的雏形毁于一旦,唯余残景。
我在那具皮囊边安静地坐了两天,第三天月升时,我烧掉了那本给了我希望,又将我拽回绝望的蛊书。
火光跃动间,我忽然意识到书里那句“最凶可诛千人”后跟的为何是“最妙可肉白骨”,而非“最善可肉白骨”。
其实那写书的蛊师自始至终都说得很清楚。蛊术无法令死人复生,能做到的只是支撑起一具虚假、听话的空壳,想让它往东,它便不会往西,比狗更乖顺。
可不就是“妙极”么。
火灭后,我又静坐了许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头,不知该如何面对阿莎那具已经被蛊虫侵蚀空的皮囊。
倘若阿莎九泉之下有知,会不会怨我?会不会不想再见我?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出的山,怎么采买的东西。等回过神时,阿莎的尸首已被我重新修补妥帖,放进了打磨好的棺材里,我在书桌前坐着,面前是摊开的宣纸。
那本才译好不久的医蛊被我丢在一侧,我看着空白的宣纸半晌,再提笔时已构想好了未来的一切。
阿莎无法复生没关系,我死便是。只是仇恨不得解,我不愿如此上路。可要为了解仇留下……我又嫌恶耽搁太久。
所以我准备写一本蛊书,留给后人,书里记载着另一版惊晓梦。这场晓梦能令中蛊者听从命令,只是蛊发后会变成石头。
不论修习这本蛊书的人挑不挑中惊晓梦都无所谓……因为书中所有的蛊都殊途同归。只要有人照着书造出蛊,它们就会自行繁衍,寻找宿主,像一场悄无声息四散开来的瘟疫。
这场瘟疫会自己生长,那些拿到蛊书的人也会沿着我设下的圈套,一步步提炼出蛰伏时间更长、繁衍能力更强的蛊。及至最后,即便是草虫鸟兽、山川水风也会被禁锢于冰冷岩石中……
这过程不能太快。
太快怎么能品尝到我所尝受的步步绝望?
可也不能太慢,免得有人解了这蛊。】
廖将军的字体变得越发凌乱,言语间戾气横生,显得有些疯。
最后那句“不能太慢”后胡乱写画了大片墨痕,又往后翻了好几页,才像是勉强地冷静下来:
【近来心中恨意总是难消。陷入疯乱时,总觉着此世负我,非陨灭此世不可解脱。可从狂乱中偶尔寻得一线清醒时,我又想着,此生我也承过一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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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那位见过我晕厥、往后便总想着带我躲懒的教书先生,好比那些曾与我生死与共、交托性命的兵将士卒,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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