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离开,心里又疑惑又纳罕。
跪足一个时辰,顾影慢腾腾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等着手脚适应了,他才开始走路。
天色暗下来,雪变大了,铺天盖地,像撕扯的灰色棉絮。他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又爬去皇城最高处一个人呆着。
影子听到哨声,跳越到他脚边,又蹦上他屈起的手腕。
“我没事。”顾影道,“都是皮外伤。他不比我好,我不想让他受伤。你也觉得我不应该伤他对不对?对不起,我没有控制好自己。
“陛下罚我是应该的。身体痛的时候,才不会满脑子去想另一个人。但是其实我还是想他,他一定比我难受。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很特别,你知道吗?我当时什么也没意识到,只是事后觉得很难过。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我想看看他……”
影子扇扇翅膀,喉咙里发出类似咕哝的声音,歪头歪脑得打量顾影。
“你也这么想?你觉得我应该去找他吗?”顾影放飞它,影子腾上半空,绕着他回旋打转,落雪簌簌,顾影问他,“你觉得我应该去见他?他会原谅我吗?”
……
寒无见朦胧中睁开眼,谢兰因坐在他床畔,握着他的手抵在床头,没有点灯,夜深如水,他看上去像个虚幻的幽灵。
寒无见想叫他的名字,问他几更了,却只发出了一阵喉音,嘴里又苦又腥。他扣紧谢兰因的手,沉浸自我的谢兰因被打断了,意识到寒无见醒了,他反把手抽离开,帮寒无见掖了掖被子,然后四下看看还有什么是需要做的。他似乎有些迷茫,就像梦游突然被人叫醒那样,像是不确定自己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他终于站起来,但并不是去点灯,而是要抽身离开,寒无见抓住了他的衣衫,只是轻轻一握,他停留了,重新坐下来,看着寒无见,窗外有微光,透过窗纱渗进来,水一样的深蓝色,衬得这一切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你还有话要说吗。”谢兰因红着眼睛问他,他的眼眶已经深红了,很可能是哭过,而后半夜不曾睡觉,一直等寒无见醒过来。
寒无见伸手摸索他的肩膀,摸到一手潮湿,哑着声音,难过地问他,“你上药了吗?为什么还在流血?……都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谢兰因推开他的手,“我一直以来都把你看的太重要了,你知道吗?我把你看的比谁都重,比我自己还重要。”
寒无见摇摇头:“你要好好爱自己,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对,你说的对,以后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到我了。你后悔吗,你今天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大婚?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我后悔,”寒无见的声音听上去很苦涩,“但我可能仍然会那么做。兰因,你了解我,我是什么人,你了解我的,我不可能看着你杀了他。”
“对,我太了解你了。你不想他死,你太良善了,为了救他你什么都肯做,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为了他委身于我,你清高,做我这个暴君的大魏皇后太委屈你了?你想做谁的皇后啊,啊?”
谢兰因低声笑起来,身体像在不自觉抽搐一样,他笑了一阵,从袖子里掏出那块握暖的白玉,预备订立婚约的东西,掷在床脚摔碎了,继而重新毫不在意地坐下。
谢兰因恢复淡漠道:“玉碎不必瓦全,这种违心的婚事弃了也罢。”
寒无见阻止不及,只是呆呆看着,听着这诛心的话,眼眶也瞬间濡湿了,“不想同我成婚,也大可不必如此。”
“你心里装着那么多人,挤在里面有多难受你知道吗。”谢兰因问他,“这对我来说会不会太不公平了?如果我把他们都杀了,你是不是要恨死我?”
“兰因,别这样,”他捂住额头,像是头疼发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一个人的错……”
“你爱过我吗?”谢兰因冷不防抛出这种问题。
寒无见的话被折断,哽住了,像是没意识到他突然会这么问。
谢兰因道:“觉得我问这种话很幼稚可笑或者有失体统——”
“我爱你。”寒无见道,“我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也没有不想不同你成亲。我没有想走,我想跟你成亲的,你对我好,我心里最清楚。如果我真的要离开,你应该困不住我……”
谢兰因红着眼睛看他,夜色浮动,他们像隔着一团雾。
“我是困不住你,不管你的心也好人也好。还谈什么成亲,你是真的欢喜同我成亲的吗?笑话。”谢兰因放肆笑起来,“你知道你昨天在梦里叫的谁的名字?”
“阿余。”寒无见讷讷道,“我不想骗你,兰因,我不想欺骗你,真的,我梦见你把他杀了,仅仅是因为这样,而不是因为我跟他有什么未了的私情。”
“是真的。”谢兰因道。
“什,什么?”
“你的梦会成真的。”谢兰因笃定而冷淡,坦诚地近乎苛刻,“无论他逃去哪里我都会杀了他。我要他一辈子不得安宁,君无戏言,我还要让你看着他死,我要你后悔,要让你……”
“痛苦”那两个字他再说不下去,站了起来,把自己的衣片从寒无见手心里慢慢扯出来,“你太令我失望了,我一辈子也没有这么难受过,你骗我喝下迷魂药的时候就应该会想到有这么一刻,你真以为自己在我心里……独一无二么?”
谢兰因的话像荆棘一样刺穿了他的心。寒无见感觉自己就像突然一脚踩空,呼吸都受到遏制,更别提说话。
谢兰因离开床畔,步步后退,直到他们再看不清彼此的脸。
谢兰因停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背影萧索。他抬袖遮住了眼睛,让泪水浸湿袖口,一路外走,没有回头。
寒无见摇着头,俯身埋在手臂里,咳出一些腥甜,他探直身子,从床上摔了下去,手摸到了玉佩的碎片,一片寒凉。
“兰因?”
谢兰因离开了,把门也关紧,将半夜风雪都扣在了门外。
作者有话说:
这卷没了,下卷公主自白。对了,公主是四爱哦,良良是她上一任病死的丈夫
第161章 卷六 还如一梦中
我出生时候是个好时辰,记得这样细致是因为我母后自始至终觉得她怀的是个男孩儿,宫人把我抱给她的时候她一定很失望,她不是个多么聪明的女人,从来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无知。华贞初年大把的机会摄权,她偏要去相信她那两个草包兄弟。我经常在背后嘲弄她没有格局,但这并不表明我不爱她,也许只是不够,毕竟爱说到底也做不了什么,人来这世上一趟究竟有什么意义,谁也没探究出个东西。
父皇也是这么想的。他前半生坐着励精图治,后半生躺着声色犬马。他告诉我人越老就越想往回活,这是个真理,也是唯一目的。只是很少有人能活到他这么通透的时候,或者说活到他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最后半句话倒不错,我深以为然。
良良因此说我是个很重权势的人,他说这话往往是在为我抱不平,他是为数不多支持我的人,虽然他一向表现羞涩。嫁给他的几年里,他称病体南阳城事务悉托由我打理,他的幕僚多是愤慨,于是便都招纳我的人,为我参事。
他很相信我,也很爱我,我没什么真正信任的人,但他是真正深得我心的男人,很大原因是因为他死的太早了,他死前不是很愿意见我,只叫我离开,回到我注定要去的地方去。
良良死了,我跟相因说情之一字不过如此。她以为我相当冷漠,可能还觉得我虚伪,毕竟我的面首之多,叫人纳罕。但他们都是些好男孩儿,年轻漂亮又足够隐忍,隐忍是一个男人最重要也是最讨人喜欢的一点,这是他们的本钱。
可惜我二哥向来不明白这一点,他母妃是个明艳张扬惯了的女人,他儿子稍微聪明一些,后来我发现不仅是聪明,还很果断,尤其会权衡利弊。但可惜的是,有些过于早成了,以至于感情上也相当容易折断,误入歧途。误入歧途到了废物的地步。如果一个男人如此之重感情,那他到底做不成什么大事,偏偏他还是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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