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已逝,我今何在。权利和欲望,沉沦和不顾一切地往上爬,都不过是些文人的老生常谈,陈词滥调罢了。
他继续往前走,对身边围拢的一干太监侍女的嘘寒问暖或催促哀求漠不关心,仿若不见不闻。
他冒雪来到廊下,身上还染着一身冷气。谢兰因站在不远处,穿着黑色的毛皮裘衣,手按在腰间帝皇象征的圆柄长剑上,身旁跪着大群的人,李静也跪着,她娇弱的侍女已经在瑟瑟发抖,而她岿然不动,一张脸冻得发白,依然是一副决然倔强的模样,仿佛被冰雪凝在了脸上,只在看到寒无见的刹那才出现一丝几不可见的裂缝。
寒无见停了,谢兰因按着剑向他走去,风雪迷人眼,拔出剑撕破他的喉咙或者把剑插进雪地里拥抱他,都没有,谢兰因望着他,因为冷地里站久了,声音有些嘶哑:“跟我走,带你看些东西。”
寒无见跟他走了。
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走,其他人听令跟得远些,泥泞肮脏,火把闪烁的地方,雪片烧融在火心,带来火焰嘶嘶的颤抖和持续不断蒸腾的烟气。
谢兰因抬手,厚重的木栅栏滑开,露出仅裸出地面半截的地牢,火把照着里面挑断四肢狰狞蠕动的囚犯,谢兰因道:“在这里,囚笼无处不在。”
寒无见认出些来,是当日李静安排来杀他的那些刺客。
“他们的下场,无须重复。残忍的手段是可以千变万化的,没什么能比一个不仁不义的暴君更能擅长制造痛苦了。”谢兰因毫无感情地威胁道,看也不看他,“下一次不仅仅是他们,还包括那些尽心服侍你的人,包括你的父母族人,你的侄子,你曾经的朋友,和你讲过一句话的人,看过你一眼或者仅仅在画上尝试描摹你眉眼,提笔写下一句或半个有关你名字的人,所有,不尽,我一个也不放过。”
寒无见看着那些已然不能算作人的“东西”,道:“把他们杀了吧。”
“这是你为它们求情的方式?”谢兰因笑。
“如果你是真的为我,”寒无见道,“你就把李静杀了。”
“为什么?你难道会恨她?”谢兰因转头看他,“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就去把她了断。”
“像这样折磨她?”
谢兰因看着他,没说话。
“你真的想要?”
寒无见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不是真的恨她。”谢兰因道,“我这不是为我自己。”他脱下外披,给寒无见披上了,帮他合拢衣衫,“可你是真的恨我。”
寒无见笑了笑,转身走了。
酉时才过一刻,他把寒无见狠狠压在了梨花书案上,毛笔打翻,砚台跌落,皴染了后者素色的下摆,下摆被撩起,谢兰因重重撞进去,寒无见筋疲力尽地伏在桌子上,手指抓紧边缘,喘气,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掠夺。
谢兰因抱寒无见去泉宫沐浴,在温暖的水池里查看他身上新添的伤痕,为他梳理浸在水里漆黑的长发。
“你还是这幅模样,而我已经开始老了,”谢兰因捞起自己沉浮在水里的发丝,“我比你年轻,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我才二十多岁,也许我最终会变成一个人鬼不识的怪物,为生平犯下的所有罪过付出应有尽有的代价。”
寒无见背对他,靠在他粗壮同样伤痕累累的臂膀上,仰头看烟雾缭绕金碧辉煌的穹顶,“谁说不是呢。”
寒无见回来后,谢兰因没有为他再缚上铁链,取而代之的,年轻而固执的皇帝带着自己的被褥和晨起用物搬到了他身边,仿佛他要亲自看守他。
就这样,陛下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同寒公子在一起,同住同食,同榻而眠,连批折子也在一处,寒无见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而窗外在静静地落雪,似乎有意营造一种平静安详的假象。
谢兰因把寒无见抱起来,稳妥地放回床上,拂了拂他的头发,细心而爱怜地查看他额角那小块淤伤的恢复,垂眸吻了吻他,而后出去了。
寒无见睁开眼,眼里都是沉静。
要避开门口的守卫和偎着火箱偷偷打盹的宫人并不困难,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如果被发现,就只说出去走走,没人敢真正阻拦——只要寒无见没有要逃跑的意思,陛下也就不会发疯,大家相安无事。
谢兰因跺掉靴上的雪块,看了跪在门口的李静一眼,仿佛夏知:“把她撵走。”
夏知收了李静好处,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陛下,美人已经跪在这里许久了,您要是撵她,她就要去跪佛堂。”
“那就让她去跪佛堂。”谢兰因道,“随便她跪哪里,不要跪在我面前。”
夏知继续厚颜无耻道:“美人找您除了向您请罪,还想同您商议赏梅宴的事呢,您应该还记得吧,您看什么时候,”
谢兰因看了他一眼,他悻悻闭上嘴,谢兰因甩下一句“小心你的舌头”进门去了。
寒无见绕过廊柱,与小声咒骂谢兰因的夏知擦身而过,夏知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已经不见了。
谢兰因坐下,喝了一口茶,为接下来的谈话或者干脆说争吵作准备。在这个遮挡严实的小屋里,和外面的大殿可不一样,在外面大殿里上朝,炭火难及,寒风铺天盖地,完全只要撑头坐在那张他的亲戚千方百计妄想爬上去的龙椅上看着下面的群臣吵得面红耳赤就行了,但是在这里,他同样需要占据大部分的话语权,这里的炉火烧的太旺,气息烘烤得太闷热,闷热得令人有些恼火。谢兰因盯着那扇窗。
寒无见小心地靠上去,里面的谈话不很清晰,但也够了。顾且的声音更突出一点,谢兰因的更出类拔萃。大略是习武的缘故。
“……我并不以为这算什么荒谬之事。”谢兰因侃侃而谈的声音流出,令寒无见攥紧袖口,瞳孔一缩,“先辈并不是没有例外。如果没有,那我就是这个例外。我以为寒景行德才兼备,确是东宫太子最佳人选,如果他做太子,还能化干戈为玉帛,诸位都不是多么支持开战,我也以为这实在毫无必要,损人损财,国运当前,实在没必要固执己见。”
抵抗声渐渐微弱,顾且不再说话,他们也不好开口。
一个人道:“那陛下有考虑南辰王的事吗,在这之前,恐怕必须剥夺他们父子的正统的权利。”
“他们有什么正统的权利?违背朕的意志就是违背大魏,他们犯的是死罪。”
“可是,如果要杀他们,这无异还是挑起不必要的战火……”
“杀一些叛徒算什么开战,说白了,不过是一些虾兵蟹将,无意义的争端,大魏一个州仍然能调动十万兵马,这点损失,大魏还是能承担的吧?”
“这……”
“可是……”
“此事由我同内阁几位大人定夺,不必再续,有什么异议私下过来奏请我,我不在御书房。”谢兰因道,“朕还是再好心地提醒诸位大人一句,与其费尽心思劝谏我‘宽恕’这些叛军,不如多考虑考虑开战将要调动的粮草、人马和相应需要适当上调的税银,等等烦扰诸事不一而足,也好为自己洗去有可能被视作乱臣贼子的污名——什么人!”
窗户被打开了,“回陛下,”一人道,“是一只野猫。”
雪意汹涌。
寒无见把黑猫抱进怀里,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多谢你,”寒无见掏出一块糕点,掰碎成小块儿喂给它吃,把它放回地面,“快走吧,不要被人抓住。”
它还在湿乎乎地舔着他的手心,用脑袋一个劲蹭他的小腿。
里面谈话似乎结束了,一行禁卫居然绕了过来,很可能是谢兰因不放心,还要排查。
小猫咬了咬他的一角,勾住他的注意,跳到一块石头上,那旁边是一条小路,不细看还发现不了。
有暗道。寒无见心念微动。
他跟着黑猫往前走,七绕八拐,无意中移开了一扇石门,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个暗洞,里面有微光,洞外簌簌正落雪,天色也灰暗下来,一时叫人不辨内外。
上一篇:金羁
下一篇: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