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没有谁离开谁会受不了,”寒无见道,“过段日子一切就都会好的。”
风轻云淡的日子,梅花也白。寒无见牵着马,徐瞎子一路送他出宫门。
寒无见道:“我少年时曾读,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当时当作寻常,如今深以为然。”
“你就这么离开,从此不过问世事了,”徐瞎子把手揣在袖子里问他,“那陛下怎么办,真的放弃了?你可能不知道,在你昏迷那几天他就跟疯了一样。我实在没法现象你走了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我跟他谈过,他是有点放不下吧,但其实疏通过后,他也是个识大体的人。”
“识大体?你能安慰他?”徐瞎子笑,“他真的非常爱你。”
寒无见亦笑笑:“死了才爱,活着只会日渐厌弃。”
“不成想你竟是个堪破红尘的圣人了,”徐瞎子打趣他,“只是这天底下,多的是人,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们走过一个拐角,正要出宫道,谢兰因赫然立在那里,他站在梅林尽头,梅花落在肩头,依次被风吹落,在雪地里翩然翻涌。
徐瞎子帮他牵马,叫他有机会和谢兰因作最后的独处。
谢兰因脸色很差,他是刚下完朝就跑过来了,今天这朝下得早了些,他来得也仓促,问寒无见:“怎么样,你手疼不疼,我给你带了手套和护腕,到时候要骑马。”
“不了不了,”寒无见连忙摆手,害怕琐事和麻烦,“我左手勒住右手辅助就好,不会骑太快,戴上反而妨碍。”他温和地看着谢兰因,语气柔软了许多,“我不像你,冬天手上不会因寒生疮。”
因为他这突如其来恰到好处的关怀,谢兰因反觉他离自己更为遥远,又险些落下泪来:“我知道我过去老是伤害你。可是我现在——”
“你现在只是在伤害你自己。”寒无见接口道,“兰因,我不想折磨你,也没有要报复任何人的意思。我只是觉得,经过了这么多事,也许放手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你人生的意义并不完全在于我,而我,也不想再止于此了。”
“你终于又叫我兰因了,”谢兰因露出一个尤其难看的笑容,“你说的对,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哪怕你要离开,我给你自由,只要这是你想要的,”他重又哽咽了,问,“我还能再抱你一次吗。”
寒无见张开手抱住了谢兰因,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朋友那样。
谢兰因慢慢环上寒无见的腰,箍紧他的腰背,险些没把他抱起来。
他们抱了很久,谢兰因迟迟不肯松手。周遭寂静,只能隐约听见梅枝落雪的声音。
谢兰因的肩膀一块被融雪打湿了,寒无见贴着它,把脸颊蹭得湿漉漉的,“你不要难过了,我,”寒无见叹了口气,推开他,谢兰因抱得那么紧,但其实轻轻一推就松开了,拥抱显得那么拘谨又小心翼翼。
谢兰因的神情难以形容,仿佛一度被抽离魂魄,又仿佛他一时间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依赖地望着寒无见,隐隐希求他会改变主意留下来。
寒无见习惯性拍拍他的臂膀,“好了,我走了,你也要好好的,嗯,”明明走的是自己,他嘴里却在念叨,“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就此别过了。”
再无别话可说了,都是不尽之言,人生终于还是走到了离别的交叉口,高居庙堂也好,远去江湖也罢,以后便再也不会相见了。
寒无见牵着马远去了。他没有回头,人生里大多数的选择都是没有回头的余地的,不能,也不可以。
他不知道谢兰因是不是还站在那里,也许吧,也许走了,也许会独自站上很久。其实与他已经无甚关系了。
兰因,谢兰因,兰,因。舌尖往下,有一个音无法收尽。我们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度过这个无法消尽的尾音。终于还是离开了,无法履行我有可能向什么人许诺过的什么相伴一生的诺言,因为那就是我的一生,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寒无见,你还是谢兰因,而我只是个苟延残喘的影子,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我离开我所曾拥有的一切,离开地位,尊荣,我的家族,从我为这所有服毒自尽的那一刻起,我就同这里的一切斩断关系了。
活下来的人始终承受着无与伦比的伤痛。寒无见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由衷地觉得死而复生对自己的人生来说无疑更像是尴尬而可笑的狗尾续貂。
他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一边走一边用袖子反复擦拭着断珠一般的眼泪,笑着抬头,泪落不止。你不要再难过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会感到难过。
第262章 天下之大
轮子坏了。
辐条梗在那里,像个破箩筐。苏殊看了烦心得很,自己下车拿铁棍撬,结果一个不稳栽进了泥坑里,还崴了脚。
一只手伸到了面前。于是话本故事里的情节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我是这边的教书先生,刚刚在南坡那边采草药,你没有看到我很正常。”
采草药的背篓靠在一旁,男人半跪在苏殊跟前,低头查看她扭坏的脚,正脱掉她的鞋,要帮她正位,但她毕竟是个姑娘。男人很快也意识到了这点,抬头,苏殊好整以暇地扯开自己束起的头发,露出皎洁明丽的面庞,冲他一睥睨:“怎么,惊到你了,你这个登徒子?”
骨骼复原清脆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响彻旷野的痛呼。
西州提督苏牧的掌中明珠,苏家苏殊大小姐,在结束对上一个返京穷翰林的恋情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看上了南坡村里新来的穷教书的。
如果细究这二者有什么共同之处,除了两者都来自京城,有一副不错的容貌之外,那就只剩下穷了。这位聪明机警而又以冷峻著称的苏家大小姐是有几分悬壶济世的心在里头的。
许乔可不这么认为。
“鬼迷心窍的家伙,”她拿着剑去了南坡村,誓要看看自己这个缺心眼的姐妹又看上了什么牛鬼蛇神。抓起一个小孩儿问他,“嗨,小家伙,你那个姓韩的先生呢?”
小男孩看着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寒无见走出来:“什么人……”
……
许乔不情不愿地掏出了所有的糖和蜜饯,就为了哄那几个毛头小子,她的剑被寒无见收起来了,“你才多大,就这么舞刀弄枪的,伤到怎么办。”寒无见给她添热茶,催促她多喝点热的,外头这么冷,女孩子不要冻坏了,诸如此类不住地絮叨。来这边这些天,居然能遇到熟人,比起尴尬,他更多的是高兴。
许乔好奇地观望他,坏主意一个接一个地涌现,“无见叔叔,可是苏殊只比我大两岁诶。”
寒无见只怕要当场石化再裂给她看。
苏殊知道了这件事也就“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帐簿,挑挑眉:“我就喜欢老男人。”
好容易把许乔送出去,好说歹说让她答应了帮自己守住口风,结果她转头就告诉了自己好姐妹,恐怕还不止。不过寒无见也没指望她能守口如瓶,他已经在打点行李,准备教完书过段时间就走。
“过段时间就又要下雪啦,”许乔蹦蹦跳跳的,“无见叔叔你什么时候告诉我死而复生的秘密呀,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她拿五个指头发誓,装模作样要把自己嘴巴合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寒无见,可爱而充满期待。
“哪有那么快。”他说着,望了望天色,又自我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啊。”
她掰着手指头:“是啊,没有几个月今年就又要结束了,无见叔叔你是去年从京城过来的吧?”
寒无见只是微笑着,帮她拿着包了蔬果的篮子和她的剑,一路送到城门口。他看着她,想,这个年纪的女孩要是都跟她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没能等到回答的问题,很快就都会抛到九霄云外。
但有一件事她可始终惦记着,“无见叔叔,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哇,小乔求求你了,拜托你,不然殊殊会骂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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