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扶顾影在一张干净椅子上坐下,如梦去拿了一套干净被褥来。
寒无见道:“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睡处。他可能要这里歇一夜了,你今天晚上睡哪里呢?”
她道:“这不算什么,我们值夜的时候也不许睡觉的,我一般靠着墙立会儿,明儿回去睡就好了,不用担心我。我还怕这位大人嫌这是奴婢用的东西,这虽然是下人用过的,但很结实,我也洗过了。”
“我想他不会介意的,真是太谢谢你了。”
她很惶恐地让他不必道谢,“之前还要多谢你的照顾,您的恩德如梦没有忘记,这些不过举手之劳,不要再折煞我了。这里什么东西您都可以用,待会我再借口取些伤用药物和饭食来。只是不要随意出去,我担心也有上夜的人绕路过来,到时候解释不清。除此之外没别的了,不过也只有这间屋子是好的,其他不是破落就是落了灰,没什么好看的。听上面的人说再过些时日会派工匠过来翻修,用来给陛下——”
她自知多话有些失言了,她本意是不想寒无见太拘束,怕添麻烦。
寒无见帮顾影掖了掖被子心不在焉道:“好的,我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这些屋子重新收拾出来是干嘛的,扩建后宫一类吧。皇室凋零,谢兰因当然要提前为开枝散叶做准备了,他又不像先帝那样那么喜欢大兴土木,可能是为银钱考虑。
如梦点点头,夜幕降临,她去稍远的库房取东西,留寒无见和顾影在房中。
寒无见本来想就这么走开的,托如梦帮忙照看顾影就好,免得被什么人发现又生他的事端。但他又想到,如梦也不是他的奴婢,而且是一个年华正好的姑娘,让她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未免不够妥当。
怎么做都有失妥帖。他在顾影榻前坐了一会儿,站起身,顾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走。”
顾影睁着有些濡湿的眼睛看他,在黑暗处,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明亮。那之前寒无见以为他睡着了。
寒无见看着他手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小心把他的手推下去,俯身过来,更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细软的微红烛火,顾影闭上眼睛,寒无见一只手撑在床边,一只手把他的面具解了下来,“我去帮你打些水降温。你刚刚有听到如梦姑娘说的什么吗?”
“听到了。”他听话回答。
“那就好。”他想,这样就不需要再跟他复述一遍了,“我把你面具放在床边,你小心别让她看到你的模样。”
如梦之前见过谢兰因,他不确定她是不是还记得他的脸,最好还是小心为上,不然会凭空给她招来祸患。
顾影嗯了一声。
寒无见给他擦了擦脸,顾影重新睡着了,这次仿佛安了心,睡得比较踏实,呼吸安稳而绵长。
雨下大了。寒无见靠在门框上看雨,抱着胳膊,用脑袋抵着门框,显出百无聊赖的模样。
雨水溅在生出裂纹的石板上,裂口出长出了青苔,像一道青灰色的伤口。这些都要修,他想,这样得支出多少银钱,应该不多。他对银两没什么概念。
有一回家里的佃农进贡两只毛色漂亮的野鹿给他,以此抵消受灾无法上缴的部分谷物。孩子们追着它在院子里跑动,雨水泛滥,他们像在泥地里打滚,为了避免家中做客的皇子们说他们毫无教养,他们躲在廊柱旁边听手艺人用方言唱戏。谢余帮他擦掉脸上的泥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
李暮给小鹿喂草,他告诉寒无见,听说因为这只鹿,寒大人格外赏了那个农户二十两。他掰着指头算,二十两足够他们一家吃一年了。寒无见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惊奇,他例银都不止这点。阿暮比他们都会算钱,阿余是当了皇帝才开始算钱的,他好像皇帝越当越穷,哪里都要钱,但是灾民又多,皇帝甚至要问商人借钱。景常帝把钱都挥霍尽了,他在位那些年不仅花光了皇室的钱,甚至挪用朝堂的钱,贪污腐败又很严重,他都快忘记那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了。
谢余跟他说当皇帝就跟乞丐一样,和官员四处要钱,还要问寒无见借钱。别人都以为当皇帝就是高高在上,可以随心所欲。但其实当皇帝最不容易,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的人就是皇帝,皇帝哪也去不了,做什么都会有掣肘,放权太多会沦为摆设,收权太多会指认暴君。也许几百年后有人会帮你拨乱反正,但那都是几百年了。当皇帝就是在乞丐和侩子手之间来回游走,谁真的在意史书怎么写呢。
寒无见不知道谢兰因怎么想,他反正不会承认乞丐这个比喻。谢兰因在王府的时候就不缺钱,江南地产买卖他们最多,没人敢贸然去查,反正谢庭肯定不缺钱。他最大的花费应该是在军队上,至今没有复原,寒无见一直不太赞成这个做法,但是为了避嫌,他提意见一直很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这些。
如梦回来了,递给他一团包在厚布里的食盒,嘱咐他她自己那边吃过了,这是给他们吃的两份。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说是要去取灯。
寒无见还拿到了一些外涂伤药。顾影身体很健壮,恢复的很好,像他自己说的,都是皮外伤。如梦说话的声音惊扰了他,寒无见踩着雨水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眼神从他进来的刹那就一直盯着他。
寒无见问他为什么不多睡会,是不是自己吵着他了。
他摇摇头。也许是因为他多年做暗卫的警惕习惯。寒无见表示理解,他在边关时候,枕头下一定要放着剑才会安稳,经常在号角声中入眠。
寒无见用药膏帮他涂了些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然后去拆食盒包裹。顾影自己草草涂完把衣服随便系好,走到寒无见旁边坐下,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倒不像大病初愈。
他看起来饿坏了,捡起筷子埋头就吃,毫不挑食。谢兰因很可能把人关在牢里不给饭吃,或者给的很少。怕他噎着,寒无见默默把倒在木碗里的水推给他,他这才仿佛重新发现寒无见,停了下来,看看盒子里的饭又看看寒无见,关了这些天,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寒无见知道他想的什么,微微笑道:“没事,我吃过了,你吃吧。”也不算撒谎,他确实有些吃不下。
“你看起来有些虚弱。”顾影道,“我以为你也是饿的。”
寒无见失声笑了,有些无奈,但确实是真心的,
“要是只是这样就好了。”他道,“我不饿,你快吃吧。”
“谢谢你。”
“不要谢我。”寒无见道,“你要谢的人是如梦姑娘,她是这边的宫女。这些都是她做的。”
“我也会感谢她的。”顾影又低头拨了几口饭,恢复了些气力,只是低着头,“也谢谢你。”
“是我应该的,毕竟是我对不住你在先。”
“难道你还坚持那套说辞,不是说了这不是你的过错吗?”
“没有,”寒无见道,“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兰因的过错就是我的过错。”
“不是。”顾影一下子就否认了,好像他能弄清谢兰因的想法一样,“再说了,他也许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错。”
“不过我不那么认为。”
顾影把饭吃完了,他扒拉了一会儿盒子,好像没吃饱,闷声道:“你不顺从他的想法,他会厌烦你的。”
寒无见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叹息一声,“是吗,”他应该是对自己讲的。他和顾影说话,心思却根本不在这边,顾影能感觉到。
“我把你的饭也吃光了,”顾影别扭地支开话题,“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了,”寒无见道,“你好起来就好了。你好了我就放心了。”
顾影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放松,愕然:“你要走?”
寒无见有些讶异:“啊,我要回去啊。我本来是想送你回去的,主要是知道你安然无恙就好。我待的够久了,确实要回去了。”顾影似乎以为他会留下来。寒无见察觉到他这个想法,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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