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住一个宫人问:“他们来做什么?”
宫人道:“你不知道?他们来抬寒公子的尸体。”
顾影问:“寒无见死了?”
“是的,听说被下了毒。”
“不可能,”顾影道,“没人会这么害他。”
宫人奇怪他反应突然这么大,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听说是给陛下的毒酒,被寒公子误喝了。也有人说是自尽,不清楚,反正应该是死了,因为陛下疯了,不肯叫他家里人把尸体接走。也有说还活着,来了一位半仙,不知道醒不醒,陛下正守着呢。”说完他走了。
顾影想追上去,但是已经走不动,他发现自己腿软了,单膝跪在了地上,望着地上刺目的残雪,耳边的哀乐消失了,像是幻影。如果那个晚上是梦境,那这个也是。他想到了很多事,唯独没有想到寒无见。他想要陛下杀了他,因为他没办法在父亲面前杀死陛下,如果寒无见死了,那他跟谢兰因也得死一个才行。他没有恨过谢兰因,只是在他拥有寒无见的时候嫉妒过他,他好难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其实应该猜到的,说到底他跟陛下有什么区别,寒无见那么难过,他却在欢愉。
顾影蹒跚着走到门口的时候已是深夜,雪也下得很深。
他推开门,谢兰因还坐在寒无见床边,寸步不离,听见声音也没有抬起头,像是早已知道他会来。
顾影站着,谢兰因坐着,他们中间隔着昏迷不醒的寒无见。谢兰因的神情很冷淡,与其说冷漠,不如说他的神魂是跟着寒无见一起走了,没有回旋余地。
顾影在寒无见跟前半跪下来,取下自己的面具,眼泪扑簌簌跌在他脸上,哽咽道:“是我害了他,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谢兰因冷漠开口:“跟你有什么关系。”
“您真的想知道吗,”顾影哭了一阵,用手臂擦干自己的泪水,然后抬眼直视谢兰因,“是我,那天,我想带他离开,他不肯,我们沿着镜湖走,我带他回了木屋,我们一起在那边留了一个晚上。他很伤心,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吻了他,他留了下来陪我,整整一夜,”
他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挑衅的目光对视谢兰因,谢兰因毫无波澜,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他并不爱我,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他只是为了报答我,感谢我,他那个时候就知道要怎么做了,所以临死之前,他把自己当成一件供人摆弄的物件,只为弥补我的感情,我对他做什么他都不拒绝。实际上他多么伤心,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多么心灰意冷,可笑的是你也不知道,陛下,亦或者你想听我叫你一声王兄?”
谢兰因像冰雕一般,无动于衷,默不作声。
“我只是想要他喜欢我,像喜欢你那样喜欢我,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不是因为你多么位高权重也不是因为你受人敬仰、身份尊贵而我居下等,是因为他,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你或者说背叛你,就算你的妃子给他下药,谢辞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废去他的手,他的眼睛,他也没有丝毫动摇。他每次都在伤痕累累地爬向你,但是你却至死才肯看他一眼,所有伤害他的人里,你是伤他最重的那一个,是你杀了他,你把我也杀了吧,因为我竟敢觊觎你的东西,妄想得到他,”顾影突然笑起来,但是眼泪继续下淌。“因为这一切,是我,一直都是我,是我纠缠他,臆想他,而他从未对我抱有私情,是我想让他离开你,一切误会都是由我而起,你杀了我吧。”
谢兰因重重吸了一口气,再克制着慢慢吐出,布满血丝的眼盯着他道:“你什么都不是。如果他活着,你就活着,他死了,你却不会死,你永远不要妄想他会跟你在一起,生死都不能,永远。”谢兰因说完狠道,“来人,把他给我带下去,带回顾将军那里,没有命令不许放他进宫!”
顾影被带下去时并没有反抗,他只是同样淡然地告诉谢兰因:“你杀了他,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顾影被带出来时候,皇帝侍卫还在跟顾且费力解释,看到顾影,两个人停了,顾且上前,抬手重重打了顾影一耳光,力气之大,顾影直接被打得跌到了地上,顾且握紧自己的手道:“你从来没有这样忤逆过陛下。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今天就把你杀了。”
顾影从雪地里爬起来,跟丢了魂魄一样:“父亲大人说的是,儿子先行告退了。”不等回话,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留下在冷风中凌乱的龙大力和强压怒气的顾且。
谢兰因孤坐了一会儿,重新扣住寒无见的手,搂起他的袖子用手指细抚上面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是不是很疼,他们那么对你,而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有没有特别恨我?如果你回答说是,那我现在也许就能稍微好过那么一点。但我知道不是。颜虞渊和他说的都没错,是我害死了你,你知道我真的好痛苦,我宁愿是你杀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谢兰因伏在他身上,抓紧了寒无见的袖口,握紧他瘦削的手腕,“我只是嫉妒他们,嫉妒那些分走你感情的人。因为你是我的,我的唯一。这些年来,从小到大,除了你没人真心喜欢我,没人在乎我,没人关心过我,只有你,他们都只是臣服那些所谓至高无上的权利,只有你爱我。我也只是想要你爱我一个人,仅仅爱我一个,只有彼此,你从来没有满足过我,我小心翼翼了那么多年,这一切幻梦终究还是破灭了。
“颜虞渊说的我不是不知道,经过这些年,我肯定我是真心爱你,我不是不想在乎你的感受,但是我害怕,我不敢,你怎么可能在看清我最本性肮脏的模样之后还不离开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无论你是感到心疼还是鄙夷,这种话我都可以再承认很多遍,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这是真的,你让我太痛苦了,我想过要离开你但是发现这根本做不到。这是如此可笑啊,我甚至想过杀了你,可这根本做不到,因为我爱你,没有你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像个疯子一样爱你,求你不要离开,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哪怕用最极端的方式禁锢你——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错了。我太自私,我只想你爱我,但是你的感受,我又真的在乎多少?无见,我这一生阴谋阳谋过后总叫人厌烦,只有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最想要的还是你留在我的身边。”谢兰因抚上寒无见脆弱的面庞,眼泪砸在他脸上,滑进他的脖颈,“但是如果,如果你不开心,你就走吧。”谢兰因伏在他脖颈处克制着哭泣,最终泣不成声,“如果那是你想要的,自由,那我就,我就放你走掉,只要你醒过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求求你了,醒过来,好好活下去,只要你想,我放你离开,只要你愿意,我此生……永远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在几不能见处,寒无见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一夜很快过去,例行为寒无见检查过后的太医安抚了一夜未眠的帝王,提出要为其把脉却被拒绝。
太医道:“陛下,寒公子已经好转,您也休息一下吧,让别的人来看顾寒公子。”
谢兰因根本不理会他。只有徐瞎子过来,谢兰因才稍微有些反应,徐瞎子劝谢兰因用了些粥药,又劝他休息,千万不能病倒,但谢兰因只肯同寒无见憩在一处,闲暇也只肯放徐瞎子过来,似乎他认定除了后者,他者都是有意要加害寒无见的凶徒。
纵然有徐瞎子的时候他也仍然几乎不休息,只是伏在边缘小憩,很快又把头抬起,神情十分冷漠,只有在面对寒无见诸事上才如图惊弓之鸟,喜怒无常。
寒无见的身体似乎慢慢恢复了意识,但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而谢兰因却愈来愈冷静自持,仿佛在等待中他的自我也慢慢沉淀归心,仿佛他认定寒无见会醒来,或者说他抱着玉石俱焚的心理认定寒无见一定会醒来,而在那之前,他不会离开他一步。
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身为地道的京都人,我们必须习惯冬天的反复无常,习惯他的潮湿阴冷,寒意似乎浸在骨子里,丝丝缕缕,带来持久的、不能磨灭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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