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号啕大哭。堆积的心绪尽数爆发。
卫戈眉眼忧愁:“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林晗被这句话弄得破涕为笑,一边笑,一边止不住地淌眼泪,哑着声道:“你真肉麻。”
“我带你走吧。”卫戈说,“随便去哪,就我们两个,闲云野鹤,白头偕老。”
林晗紧闭双眼,脑海里骤然回荡着清徽道长走之前告诉他的两句话。
别让他们找到你,别为我报仇。
他依稀记得,卫戈在灵州时跟他说过相似的话。安国郡王战死前给他的儿子留下一句相近的遗言。
不要恨。
有人天生就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们,纵使不在身边,融入血液的骨肉之爱依旧存在。
林晗不知道,这份亲情在冥冥之中庇护了他多久。直到弥留之际,清徽仍是首先想到林晗的安危,让他放下仇恨,从而保护自己。
可是人非草木,他做不到。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月夜,有人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的父亲。清徽本可以好好活着,在空山做他的一门宗师,而他却因他身死异乡,葬于荒山。
卫戈不住地擦他脸上的泪,等到云销雨霁,把人从怀里松开,为他穿衣。林晗的衣服不能再穿,他便给他穿自己的。穿好衣服,熟练地替他挽发。
朦胧的光晕透过纸窗,泛着浅淡的金色。紧闭的房门再度被人敲响,仆婢送来盥洗用的物事,以及一叠干净的新衣,轻手轻脚地搁在案几上,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
林晗看得出,这楼里接待留宿的客人颇为老练,凉飕飕地瞥一眼卫戈。
卫戈顶着针尖似的目光,下床搬东西。
盛热水的罐子形态奇异,大肚细颈,灿烂生辉,竟是纯金打造。面盆也是纯金的,盆底錾刻着缠枝纹,看上去挺像神都苑的玫瑰花。
卫戈浸湿绸帕,修长手指搅动水波,煞是养眼。林晗乐得他照顾自己,像个人偶似的任由卫戈摆弄。
洗漱完毕,卫戈换上送来的衣裳。黛蓝的窄袖夹领袍服,胡风尤盛,温润的玉带勾勒出一束挺拔的腰线。
林晗坐在床沿,见他忙完,便笑道:“左右只我们两个,说说吧,宴会上你旁边坐的是谁?”
卫戈如实答问:“是我曾经的老师。”
林晗攥紧了身下织毯。
“你师父可是叫辛诸?”
卫戈听出他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叹道:“是。”
“他不是失踪了,为何到凉州来了?”
“他失踪是因为去了塞外,投靠了番族人,如今的主公势力在濛山以西。”
卫戈凝视着他的眼睛:“赛拉顿。拂涅利语‘天神’的意思。”
林晗默念了遍这个名字,断言道:“没那么简单。辛诸与梁庭还有联系。”
卫戈默然片刻,欲言又止。林晗累了一宿,腹中饥饿,暂时把心事搁到一边,催促道:“不在这待了,回宛康。”
说来奇怪,按照行程计算,卫戈他们早就离开宛康了。听他的意思,平都公主的鸾驾好似还在宛康。
卫戈摇头,回答他的疑惑:“没谈妥。而且,公主不愿和亲,一路上闹过许多次了。”
“没谈妥?”林晗皱眉。
和亲这等大事,搞得如此儿戏,公主都到了塞外,居然还有没谈妥一说。这朝廷,真是见了鬼了,邪门。
两人从容不迫地出房间,下楼,身旁跟着十来个亲兵护卫。院子里冷风嗖嗖,随从向卫戈递上斗篷。卫戈取了斗篷,转头披在林晗肩上。
院门边热闹非凡。晦暗的晨光里立着五六个人影,有个衣着华贵的少年站在最前头,一动不动地候在风里,宽大的袍袖翩翩而动。
第131章 不许笑
林晗摸出贴身藏好的面具,戴在脸上。抬头之时,他眺望见天际昏沉的晨光。朝晖紧贴着地平线,在平阔的旷野上涂抹出一道橘黄的光弧。
凉爽的风从开阔的野地吹来,刮过他的耳际。他隐约听见风里有人温柔地喊卫戈的名字,于是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那少年上前几步,衣上宝光在暗昧的夜色中浮动。
林晗定睛一瞧。吕应容穿着深绯蜀锦裁成的上领袍,领边佩着七宝璎珞圈,袍服用金线织绣了宝相花纹,动静之间光彩熠熠,宛如荡漾的水波。
再观他神态举止,哪还有往日畏葸不前、胆小懦弱的痕迹。唇若笔点渥丹,明眸清波潋滟,容色间有股销魂蚀骨的妖冶神韵。
吕应容本是神情木然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一见卫戈,立时喜笑颜开,亲昵地问:“卫郎怎么到这来了,找了你好久。”
林晗没忍住,噗嗤一笑。
卫戈皱眉看向身边,许久后才漫不经心地答:“找我有事?”
吕应容眉梢低垂,做出副惹人怜爱的神色:“无事就不能找你?”
他看卫戈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林晗,霎时生出些怒意。
“这是何人。你怎么老是看着他,连我跟你说话都不听了。”
林晗偏过头,倚在卫戈耳边,悄声道:“学得挺像。”
卫戈比他着急,心中无名火起,低声道:“你这‘忍字诀’修炼得不错,都骑到头上来了,还有心思看戏。”
林晗一乐:“塞外荒凉,难免寂寞,有人给我唱戏找乐子,自是欣然接受。跳梁小丑罢了,还真当他是个角色?我的世子,认真就输了。”
吕应容站得远,眼睁睁看着他俩亲密无间地说悄悄话,面色更是不忿,却放软了声,楚楚可怜道:“卫郎怎还是不理会我。我千里迢迢地来找你,你就这样辜负我?”
“衡王言重。”卫戈克制着怒意,嗓音森冷,“你我并不相熟,何谈辜负。也别再一口一个卫郎地叫。我说过你不是他,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吕应容被他一番话堵得脸色苍白,怔怔地前进半步,颤声道:“是我傻还是你疯。裴桓,自从荆川回来,你就对我颇为冷淡。怎么,不敢承认自己变了心,找出这样荒唐的借口?我不是我,还能是谁?”
卫戈目光如剑,冷笑道:“你说呢?”
吕应容竟也冷冷一笑,转头对侍从道:“去写封信,说明白本王是在何处找到世子的。若我没打听错,这地方应当是个娼馆吧。望君,朝廷让你护送公主,你怎么护送到娼馆来了?”
言罢,他侧过身子,鄙夷地看向林晗,趾高气扬道:“你是这里的人?”
林晗失笑,回想起是在哪里初见的他。怎么换了个身份,就打起自己脸来了。
他没等到林晗回话,顿时发怒:“你聋了吗,听不到我说的,为何不回话?”
林晗佯装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两手在胸前比划片刻,指指耳朵,再指指自己嘴唇。
卫戈无话可说。
吕应容本是随口一说,哪想到林晗真给他装聋作哑,便嘲道:“我以为是何等人物,把你的魂勾去了,没想到是个聋子。一个残废有什么好的,你就为他移情别恋了?”
卫戈道:“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何时钟情过你?”
吕应容眼眶通红,骤然大怒:“你应当钟情我,你只能钟情我的!”
林晗看得乏味至极,伸手勾勾卫戈胳膊,朝他颔首示意。卫戈命人牵马,召集古泉村的燕云军,不过须臾,几十人马便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林晗取了把剑,挂在自个腰间,翻身上马。卫戈与他并辔而行,前后左右皆有燕云军随驾。
马蹄踏过光秃秃的道路,吕应容呆呆地站了许久,仿佛融进了荒凉的景色中,看着他们越行越远。他不甘地追上几步,失声哭道:“你去哪?”
晨光从天际喷薄而出,乍起的风卷来戈壁上的灰土沙砾,原野间烟尘滚滚。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就像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纵然一身锦绣,身份尊贵,但融不进这长风万里的大漠,也融不进卫戈心里。
吕应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皮囊,秉性,他究竟哪点不如那个死人。他甚至比他更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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