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万万岁——”
浑厚的胡音像是他们迸发出的悲鸣,能够穿透骨肉,直接敲击到魂魄上。
林晗攥紧双拳,掌心血液突突跳动,面上却沉静如水,道:“让瓦顿过来。”
卫戈神情冷肃,朝身边站立的侍卫颔首示意。
白马飞驰出营,勒停在灰扑扑的达戎使队跟前。瓦顿抬起头颅,露出疲倦苍老的眼睛,很快又顺服地垂眼,谛听梁人的来意。
林晗紧盯着交涉的场面。将士催马回返,瓦顿迟滞地扬了扬手,高呼万岁的声音渐渐熄灭。
他屏退随行,乘着一匹矮瘦老马,缓缓驱使到林晗跟前。离得近了,林晗才瞧清他的长相,乍一看像极了花甲老者,哪知竟神清目秀,与他年岁相差无几。
林晗伸出右手。按照草原礼节,瓦顿下马跪拜,双手谦敬地托着这只手,低下头颅,嘴唇轻碰拇指第二指节,以示臣服。
第238章 各有苦衷
林晗垂目问他:“会官话么?”
瓦顿指了指额角,缓缓摆头。林晗看向身后,和卫戈对视一刹,卫戈便跨到二人跟前,朝丹朱领袖吐出一串胡语。
林晗不通达戎话,长身静立,聆听他们滔滔不绝地交谈。瓦顿的目光时不时落到林晗身上,谦和而驯服,末了伏在地上,前额重重叩在灰泥里。
“他向大梁献计,条件是请求殿下不要再攻打丹朱子民。”卫戈道。
瓦顿双眼明亮,渴盼坚定地望着林晗。
“什么计策?”林晗对上胡人灰绿的眼珠。
“达戎虽是塞外胡族,却也要讲究王位正统,”卫戈低声道,“贺兰稚弑父杀兄,还将小弟贺兰因送到珈叶做奴隶。”
林晗惊诧不已,探究地盯着瓦顿:“真假?贺兰因现在何处?”
卫戈看向地上的胡人,彼此一问一答。
卫戈:“宛康。”
林晗微怔,紧接着想起争夺宛康那回,他指使聂峥去追杀赛拉顿,聂峥却带回来个半死不活的金发达戎人。
那人中了落雁弓,伤势颇重,生死未卜。
他恍惚地呢喃:“原来那也是个达戎王子……贺兰因被兄长送给珈叶人做娈宠,定是恨毒了贺兰稚。好,好啊!天助我也!桓儿速速知会赵伦,叫他把人带到军中。”
卫戈交掌点头,将独孤毅唤到身旁,密令他带人速回宛康,护送贺兰因到若泽草原。林晗取来纸笔,与瓦顿手书契约,对着辽阔天地、青山草原供奉青牛白马,歃血为盟。
林晗神色疏冷,面上涂抹了牲血,身披亮银甲胄,站在萧瑟长风中,肃杀而冶丽。
瓦顿初时的拘谨消退不少,也敢抬头直视他了。他端详林晗许久,眼神越来越柔和敬服,连连惊叹几声,朝着卫戈伸颈,咕哝出一串胡语。
卫戈听完,眼底染上凉飕飕的笑意,审视着林晗。
“他说什么?”林晗问。
卫戈皱着眉头,扯出个淡笑,道:“他问你成亲了没有,要把妹妹巴宜公主送给你做妻妾。”
林晗笑道:“你告诉他,我的王妃善妒,怕公主嫁来受委屈。我有个人选,倘若有心,咱们就成全这桩好姻缘。”
卫戈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对着瓦顿如实转达。
丹朱部被梁军治得服服帖帖,此刻巴不得与林晗沾上姻亲,以免他出尔反尔,再朝他们干戈相向。瓦顿一听这话,立时喜上眉梢。
林晗吩咐亲兵:“去盐湖大营,叫聂将军过来。”
不出一刻,聂峥带着十来个苍麟军骑马飞驰而来。
林晗斟酌着字句,出言情真意切:“廷卓,上回说给你娶媳妇,你万般不愿,我也不好强迫你。我瞧三郎年岁渐长,跟着咱们终日在军中奔波,心里实在愧疚。长兄如父,你不妨也为他考虑一番。”
聂峥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心有所悟,皱了皱眉头,直言道:“要和丹朱部联姻?含宁,达戎终是外族,要是以后跟他们出了龃龉,你可得答应我,不可迁怒聂氏。”
林晗嗤笑一声,戏谑道:“别怕。你要是担心,我穆家还有几个待字闺中的郡主公主,等你何时想开了,就来给我当妹夫。”
他见聂峥并不多言,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尽快择个良辰吉日,将公主迎来吧。”
聂琢在望帝宫救过他的性命,结亲虽是为政局考量,但林晗亦是真心诚意想给他个好姻缘。达戎女子容貌美丽,能歌善舞,再加上瓦顿臣服于他,巴宜公主定是温和柔顺。
几日后,护送公主的马队到了依蓝湖畔。瓦顿看重此次联姻,举全族之力置办嫁妆,驮运宝物的畜队绵延数十里。林晗亲自操办婚事,开宴大飨三军,款待丹朱部贵族。
大婚之夜月光通明,草原上灯火如海。湖畔两处大营舞乐嘈杂,欢声鼎沸。林晗受了新人拜见,在席间小酌几杯,便抽身回帐,独自坐在桌案前,对着青灯思量。
巴宜公主年如豆蔻,貌美温顺,与除去铠甲、玄衣纁裳的聂琢并肩而立,倒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林晗思忖许久,铺开纸墨,挥洒自如。他的字苍劲雄浑,气势磅礴,须臾落下两行狂草。其一为“琴瑟和鸣”,其二则是“举案齐眉”。
卫戈的声音从旁响起:“在给人家写贺礼?”
林晗搁下笔管,沉稳发话:“这倒不算贺礼,只是个零头罢了。明日我让人打造丹书铁券,赐给聂琢。”
丹书铁券,非功勋重臣不能持有,又叫免死金牌,受赐者子孙世代相传。
卫戈步伐轻巧,到他身旁坐着研墨。
“怎不赐给聂将军,却是给他弟弟?”
林晗轻叹一声:“聂廷卓如今防着我呢,我就是给他块糖,他也要猜里头是不是藏着毒药。赐给他?他定会觉着这并非免死符,而是催命符呢。要是来个人挑拨离间,那就全完了。”
卫戈手上一慢,垂眸道:“说他防着你,你又何尝不是提防他。”
林晗心烦意燥,嗔怪地盯着他:“多嘴。”
“忠言逆耳。”卫戈毫不避让,笑看林晗,“你跟他从小到大的交情,却不像把聂将军当兄弟,倒像是当个物件,物尽其用。”
林晗沉默半晌,侧脸被烛火照得柔和秀丽。他长叹一声,倚在案前,一手撑着额角,神态倦然。
“我也不想做个只知算计,冷心无情的人。我令桓儿失望了?”
林晗性子跋扈,卫戈本以为他会发怒,不想却见识到这么一副温和柔软的样貌。
“你们追随我南征北战,我岂能不报以真心。只是身居高处,一举一动都会受人猜疑,以为是别有所图。”林晗注视着摇曳的火苗,苦笑道,“我啊,也不得不无止境地猜疑别人。你跟我一路,也见识到了,亲朋师友,无论曾经有多深情厚谊,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仇人。”
卫戈陡然觉出一阵凉意,他凝望着林晗平静的面庞,忽地明白了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林晗拿起笔杆,漫不经心地蘸着砚台里的墨汁,道:“奔波来去,有时候我也觉得辛苦得很……孤单得很。大抵是还不够称职,心境稚嫩,才会有这些烦恼。往后、往后我考虑得周全些,尽力不让你们寒心。”
卫戈倾身,牵起他的手,道:“我错了。”
林晗瞧着他,怔忡道:“为何突然道歉?”
“一时糊涂,脱口那句忠言逆耳,没顾及你的难处。不站你这边,反而数落你。”
林晗大笑,不以为意道:“我倒是习惯了。”
卫戈心底更不是滋味。
林晗迟疑道:“桓儿自始至终对我不离不弃,怎还一副自责的模样?我方才说那番话,可不是怪你。”
卫戈心思坦率,凝望着他黑亮的眼瞳,却不知如何开口。
与林晗初识时,他自认地位悬殊,纵是对他心生恋慕,也总是觉得遥不可及。走到如今,他庆幸已经成为林晗心中所爱,与他亲密无间,此刻竟突然明白,林晗依旧在踽踽独行,和他相隔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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