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惟桢是个清醒的聪明人,使阴谋诡计是绝对会被他识破的,所以还不如亮出身份,真情实感地与他周旋。
与穆惟桢这样没有野心的宗室打交道,最好的方法是示弱诉苦加卖惨,尽最大努力博得同情。他们出自同宗,说白了就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假若林晗借他的遭遇唤起穆惟桢对自己境遇的警觉,更是妙极。
不过,要想成事,万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他运笔如飞,一气呵成,写完给穆惟桢卖惨的信,当即开始炮制召集朔方各处苍麟军的信函。
如今在灵州境内,他的势力最为强大,其余六路散军各自为营,皆没有得力的主将,成不了大气候。他必须要联合剩下的几路大军,方能和兵强马壮的王师相抗衡。
他在信函里陈明利弊,慷慨激昂地煽动了一番,写成之时,当即派人分送各处,等候六方散军的回音。不出两天,便有人给他寄了回信,表明愿意与他结盟。
林晗本以为这事会有些麻烦,如此一来顿感稀奇,就在末尾落款留意了几分。
署名是莱阳赵伦,莫不是个世家大族的出身?林晗隐约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仔细琢磨片刻,幡然记起是在跟聂峥去宛康后,招待达戎使节的宴席上见过这个人。
赵伦当时喝得醉醺醺的,与聂峥谈论三王之事,还说只有穆惟桢适合当皇帝。怎么这人不是聂家的,也跑来乘乱造反了。
赵伦在信中不仅说明了愿意结盟的意思,还给林晗出主意,自告奋勇去说服其他人,让林晗定个会盟的时日,几路大军的主将当面谋事。林晗本就打的是这个主意,欣然同意,于是就定在六日之后,七路苍麟军于灵州城会师。
这日朔风大作,雨雪霏霏。林晗的咳疾越发严重,强撑着躯体来到灵州城门迎接几路军队。聂琢派去了宛康,卫戈去取青门关,他孤身一人坐在青骢马上,立于苍衣的军阵之前,一身玄黑的戎装,衬得人如冰雪。
太守府中早已备下筵席歌舞,来者依次入座,都无心宴饮之乐,沉默寡言地相对,似乎有千钧愁云笼罩在房梁间。
歌舞演罢,酒过一巡,门外风雪肆虐,仿佛万千野兽呼号不绝。两个仆役搬进一座半人高的铜熏炉,炉中青炭烧得通红。铜炉驱散了堂前的寒意,林晗挥退仆从,危坐尊位,朝周遭扫视一圈,沉声开口。
“今日各位赏脸远道而来,在下不胜感激。略备薄酒,不成敬意,在此敬各位同僚一杯。”
他一手举起酒觞,朝众人示意,抬臂挡在面前,仰头一饮而尽,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武人的粗悍。几路苍麟军将领见他如此模样,各个相看两眼,端坐着迟迟不动弹。
林晗放下酒觞,温和地注视着众人,笑意深不可测,轻声道:“怎么都不喝,莫不是嫌我这里的酒味淡?”
堂下炉火熊熊燃烧,火焰的声响清晰地回荡在林晗耳边。在座的人往年都是聂铭手下亲信,随他征战南北,五破达戎,北定寒疆,都不是简单人物,如今这一幕,林晗早有所料,故而并不吃惊,只笑而不语,打算自顾自地说下去。
没等他开口,便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人身着浅绯衣袍,姿容俊逸,两手端着酒觞,对主位敬道:“林将军好意相待,我等岂会不识好歹。我赵伦敬将军一杯。”
林晗正抿着唇淡笑,这时便听一人讽刺道:“赵将军出身莱阳,放着自己的官职不做,什么时候和苍麟军走得如此近了?”
赵伦蔑他一眼,反唇相讥:“少见多怪。我与聂将军素来交好,朝廷灭杀功勋的作为实在令我不齿,为了道义兴兵讨贼,有何不可?”
席间氛围有些剑拔弩张的态势,林晗适时地出声打圆场:“好了,咱们都是同袍,都是因为一件事走到一块,可谓是同仇敌忾,可不要生了龃龉。”
那人不再跟赵伦说话,反而打量起了林晗,抬手一礼:“敢问,林将军出身何处啊?”
林晗一怔,不想自己也有被人询问出身的一天。他脑筋飞快地转,正想借聂峥的光,又听赵伦帮他顶了回去:“英雄不问出处。在座都是世家豪族出身,有哪一个拿下灵州城了?”
这话说得尖锐,话音落下,鸦雀无声。林晗向赵伦望过去,那人脸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得意神情,目光与他交汇一刻,顿时浮出些狡猾和谄媚。
不是个简单的。
林晗借着他的话唱白脸,叹道:“不瞒诸位将军,近来我正在忧心。想必你们都听说了,王师已经抵达朔方境内,不日便会陈兵灵州边境。我势单力薄,人又驽钝,不知所措。诸位将军都是国公和聂帅手下的良将,不知可有应对之策?”
听他说完一席话,众人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阴云,长吁短叹起来。席间另一人道:“听说楚王率领数万官军攻打灵州,一路上势如破竹,所过之处,动乱尽数止歇。先前朝廷颁发了诏谕,几十万人归降的归降,溃败的溃败,早就零散瓦解,如今只剩我等负隅顽抗。几月来与州郡府兵作战,败多胜少,如何抵挡得住来势汹汹的楚王?”
众人听完,脸上愁云更重了几分,林晗却朗声大笑,笑得接连咳嗽几声,顿时惹恼了席间的苍麟军将领。一人按剑起身,指着他怒道:“林将军,你笑什么,有什么可开心的?”
林晗摆了摆手,捂着嘴,连忙坐正,浅笑道:“我笑诸位征战多年,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未战就先言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岂是明智之举?”
那人脸上不悦,冷哼一声。林晗轻声叹道:“各位莫恼。当年国公和聂帅五破达戎,剑指濛山,平定大梁西北边境,灵凉二州再无夷狄之忧,居功至伟,何人能及?各位都是苍麟军中的老将,随主公战无不胜,何惧区区楚王。”
那按剑之人一拂袖,毫不掩饰眼中轻慢之意:“你倒是说得轻巧。灵州不比塞外蛮夷之地,咱们势单力弱,假若朝廷倾其兵力从各处围攻,意欲一鼓作气拿下灵州,你当如何?”
林晗轻笑一声,从容对答:“灵州虽为四战之地,可并非无法抵挡大军压境。假若依据地势扼守青门关,再以安化为据,进可攻,退可守,只需少量军队便能拖住楚王大军,如此一来,人多反而成了劣势,拖垮了粮饷,他还不是只能退兵。”
那人听完,沉默着落座。又一人接口道:“林将军说的都有道理。可依我看,何必要在一条路上走死。朝廷兵强马壮,背靠着整个天下,而咱们连灵州一州都不曾占据,耗来耗去,终究耗不过朝廷。再者,新帝已经颁发诏谕,只要咱们归降,过往之事皆不追究。”
林晗闻言,一掌拍在案上,手边酒觞滚倒在地,朱红酒液染透了猩红的织毯。他两颊浮出病态的潮红,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说主公对我等的恩情,你以为踏上造反这条路,就真的还有退路留给你?国公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还不是被人陷害而死,更何况我等无名小卒?楚王的檄文上写的是我林晗的大名,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我不妨与你们说实话,造反可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可现在投降朝廷,日后清算起来,咱们一定没有好下场。”
他话中的威势震得众人屏息,抬眸慢悠悠地扫过一众将领,目光锐利如剑,阴鸷道:“诸位同袍安心。若是败,朝廷第一个抓我,第一个杀我的头。我今日召集诸位,就是为了结盟,就是为了赢。假若怕死,现在便可离席去了。我倒是想看看,是造反死得快,还是投靠朝廷死得快。”
“林将军言重了。”一个文士模样的人镇定起身,对着他一拜,轻声道,“我等既然来了,自然是想谋一条出路。林将军轻而易举取得灵州城,我实在佩服,早有向往之心,只是有一事不明。”
林晗颔首:“还请明说,我必然知无不言。”
“听闻林将军是国公近侍,将军少年英雄,我往年亦在盛京带职,竟从未听说过您的威名,这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林晗心中一震。这人实在精明,居然怀疑起他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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