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停在帐顶,双眼在黑夜中亮着幽暗的光,收拢的双翼上镀了层银白月色,羽毛宛如铜铁雕琢成的。
林晗从猛禽腿上取出一封信,展开一读,顿觉慰藉,可回帐提笔,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不知如何落墨。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扪心自问,为何越是在乎,反而越是悲哀绝望、束手束脚?
狂风刮了一夜,破晓将至,整片荒野上弥漫着橘黄的浓雾。乌鸦的鸣噪幽怨旷远,宛如疲乏的鼓节,和着簌簌风涛,不绝如缕。
贺兰稚就驻扎在几十里外,林晗不敢掉以轻心,在夜里便派出三路人马侦察达戎人动向。天亮时烬夜明斥候驾着快马回程,风尘仆仆地跪在主帐中禀报敌情。
“达戎大营空虚,主力似乎不在。臣等捉拿了几个卒子,据他们交代,达戎王并不急着议和,每日带着亲信随从到雾山一带狩猎。”
林晗沏着清茶,讽笑一声。
“怕自己见不着太阳了,赶着深夜里狩猎?”
辛夷面色担忧,轻喃道:“主公……”
林晗微微扬手,示意她安心。他明白辛夷的忧虑,贺兰稚熟悉塞外,假如他绕路连夜行军,这会差不多也快到卡铎附近。
暂且不论达戎有多少兵马,他们这边除了少数禁军,便只剩些家兵亲卫,比起贺兰稚的大军简直微不足道。
此人背信弃义,反复无常,难以揣测,他到底想做什么,林晗一时半会却是有些参不透。
“主公!”子绡闯进帐中,慌忙跪拜,“达戎人来了……”
林晗遽然起身,按着佩剑踱出门外。漫天黄沙席卷而来,号啕的大风直击面庞。
浑浊的沙尘后浮现出滚滚黑影,越来越近,仿若巍峨无际、平地拔起的危楼。
一匹快马穿破沙尘,扬起前蹄烈烈长嘶。马上高踞着个全副武装的黑甲禁军,震声传令:“衡王殿下,使节有请!”
林晗冷面寒霜,自顾自问道:“神池卫来了多少人?”
那军官一怔,脱口道:“衡王,使节……”
林晗眺望天边,扬手一指。
“看见前面的雾没有?达戎少说来了五万铁骑。王中书从来没领兵打过仗,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那人面露难色,权衡再三,无奈垂头交代:“卡铎城中约有两百神池卫。”
林晗骤然沉默,似笑非笑地看向辛夷,调侃道:“姓王的自己送死,还拉上我垫背。怎么着,我是掘了他家祖坟?”
“主公!”辛夷劝道,“我掩护主公撤退。”
林晗细思片刻,沉静道:“不能走。要是跑了,贺兰稚就知道咱们没有兵,你猜他追不追啊。离得这么近,抓人易如反掌,到时候都得落到他手里。”
第208章 狐假虎威
辛夷忧心忡忡,俯身拜道:“主公,达戎来者不善,留在这里危机四伏,不如趁早撤退的好,纵然艰险,还有一线生机啊。”
林晗默然摆首。两国邦交和行军打仗是一个道理,倘若输了气势,便会处处遭人掣肘。
他眺望着滚滚而来的烟尘,隐约听见鼙鼓般密集的马蹄,当下做出决断。
“拔营去卡铎。神池卫,你们也不想把事情搞砸吧?”
那神池卫军官有口难言,只将腰肢弓得更低了些,模样谦服。
朝廷禁军和边军不同,他们负责守卫都城皇宫,对边防之事只知皮毛,更别提应对达戎人。林晗方才一句王中书从未领过兵,已经动摇了他的立场。明眼人都能看出达戎来势汹汹,怕是要打仗,与其听从对调兵遣将一窍不通的王中书,还不如跟着衡王孤注一掷。
林晗笑了笑,又道:“你放心,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事我担着。我都不怕,你们也别担忧。”
那军官终于下定决心,铿锵有力地答:“谨遵衡王调遣。”
林晗满意地点头,令辛夷、子绡领着烬夜明前往卡铎城下待命。神池卫兵分两股,各一百人,一路留在城中护卫使团,另一路精兵由他亲率,行偏路绕到城池后方。
不过三刻,大军压境。长天大漠金黄赤红,一轮金乌振翅高飞,宛如鼓动的胎卵,照着赤地上铺天盖地的黝黑河流。
达戎军队的锁甲映射出细碎的寒芒,像是千万针尖,在枯黄的沙海岩石间跳动不休。
贺兰稚横矛立马,猛然收紧缰绳,凝望着孤零零的卡铎城。卡铎城全无防备,看上去守将压根没有接到敌军来临的信报,可城门两翼却静候着两列银袍亲卫,仿佛等待已久。
隔着云雾似的黄沙,他端详着那些守城卫兵的战袍,油然记起濛山时与梁国那位年轻世子数次交战的经历。
贺兰稚原以为,塞外是达戎世代扎根的领土,裴桓主动深入濛山,无疑是自寻死路,他手下狼群般的铁骑能够轻而易举地践踏那些银甲的士兵,就像他今后颠覆他们庞大的王朝一样。
但他料错了,裴桓的进攻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燕云军就像翱翔于高空的猎鹰,洞悉山岭荒漠间敌军的意图,然后精准地击破。
梁人甚至故设陷阱引出他们,一旦他们出击,便会被神出鬼没的梁国轻骑追逐不放,直到全军覆没。
此时此刻的卡铎城外,犹如不久前濛山的景象重演。贺兰稚灰白的面颊冷峻凝重,不禁揣测,这是否又是梁人的诡计?
达戎大军静等在他身后,贺兰稚久久沉默,便有个金发碧眸的臣僚驭马出阵。
“我王为何止步于此?”
贺兰稚目光锐利,对着孤城扬起抹轻蔑的笑。他正要扬手挥鞭,驱策战骑扫荡过去,余光忽然瞥见城池后金红交织、泛着粗阔柔晖的地平线上行来一纵迤逦的黑铠骑兵。
“席翁老师,”贺兰稚持鞭的手臂顿住,眯眼笑道,“看来梁人朝廷里不全是傻子。他们把裴桓从宛康调来了,咱们的计划先缓一缓。”
席翁在马背上恭敬俯身,退回阵列当中。那列骑兵跨越高低起伏的沙丘,为首将领正是披挂银甲的林晗,带着麾下驰行到城外,须臾之间,与达戎大军迢迢相望。
林晗朗笑一瞬,挽着缰绳策马上前,纤瘦的身影挡在两路军阵中间,肩上银蓝斗篷飒飒飘曳。
“二殿下,一别如三秋,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不消他出言提醒,贺兰稚立马记起他是谁。他平生好武善勇,头回在骑射上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执意要跟林晗再比一次,哪里会忘记他的模样。
贺兰稚眼神微沉,血脉间跃跃欲试,作势孤身上前,却被身边亲卫仓皇拦住。
“大王不可!”
惊呼声令他陡然记起此时是在战场上,贺兰稚乍然回眸,瞥向旁侧恭顺垂头的金发侍从,宽阔的脊背稍稍后仰。
濛山几回战败后,达戎部族中反对再战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身为君王,不得不屈从于达戎四部共同的意志,向梁廷递交了和书。
可贺兰稚心中的火焰没有熄灭,只要还活着,他就要筹谋着再战下去,扯开几代以来套在每个达戎人颈上名为和平,实为臣服的镣铐。
达戎是草原上桀骜不驯、武勇强悍的部族。贺兰稚从小便不明白,生来自由骄傲的他们,为何甘愿作茧自缚,对着梁廷俯首帖耳。他与父兄们不一样,幼时便对着圣山立下誓愿,既为王族,他就要征战四方,为达戎开天辟地,绝不能日复一日坐视它委屈羸弱。
阵前扬起一幕幕黄沙,贺兰稚看向不远处孑然一身的林晗,傲然一笑,挥退护主心切的亲卫。
“让开。他敢独自上来,难道我会畏首畏尾?”
侍卫不敢多言,悻悻退下。贺兰稚催马疾走,顷刻间便与林晗照面,相视一笑,不似敌国仇人,倒像是多年挚友。
“原来你不是裴桓部下,而是衡王……”贺兰稚细致地打量他,双目灼灼,语气却评稳寡淡,“受降城那一战打得不错。”
两国和睦相处多年,达戎贵族深受邻国教化,从小便会修学大梁官话。贺兰稚的官话音调蹩脚,但咬字清楚,一字一顿,足见心意,是费了劲要让林晗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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