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声鸦鸣响彻河谷,一阵狂乱的夜风过后,雨点来势汹汹地打在密集的叶片上,顷刻之间,雨势弥散开去,铺天盖地。
月光之下,湿润的雨丝闪着微光。河谷幽深险峻,水流声势浩大地冲击着岩石,巨响在群山沟壑中回荡。
一道索桥横跨两岸,悬在怒涛之上。暗夜中,被雨打湿的桥索水光熠熠,桥心静立着一个挺拔的人影,怀里抱着一把刀,等候多时。
一身银铠的裴纯行遥望着黑夜里那抹人影,勒紧了马缰站定。他身后是被坚执锐的大军,严整地排布在崎岖的山道上。
除了官军,穿着黑袍的兰庭卫也在此处,深暗的夜色里,身上用金银丝线织绣的潜鳞戢羽栩栩如生,几乎要从袍摆上跃下来。
裴纯行微微抬起下巴,将那独自等候的身影打量了许久,看向一侧的姜拂,道:“我瞧着怎么有些眼熟,你认识吗?”
姜拂骑着白马,也穿着黑衣黑裳,比起他人来,显得玲珑些。玄纱遮住她下半张面容,隐隐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脖颈。听了裴纯行问话,她先交掌一拜,用的是妇人之礼。
“那两柄刀在天狼营中威名赫赫。”姜拂的嗓音清冷,“能同时用两把刀对敌的世上罕有,此人实力高深,是辛诸的徒弟,叫卫戈。”
她口中的辛诸非同一般,原是禁中高手之首,卸职后被聂家聘走,专为天狼营训练刺客。
裴纯行对这个人有些印象。辛诸武功高强,但却是个阉人。聂氏对辛诸有恩,天狼营覆没后,裴纯行一直在找辛诸的下落,要把他除掉,可是那人却像人间蒸发似的,就此音讯全无。
“他怎么敢一个人挡在咱们跟前。”裴纯行道,“你和他交过手吗,比之如何?”
姜拂交掌行礼:“公子,奴婢不是卫戈的对手。但锦儿或许能与他一战。”
“那还愣着干什么。”裴纯行冷笑一声,“拿下。”
一声令下,兰庭卫中当即有一人扬鞭纵马而出。骏马奋起四蹄,极快地冲锋到索桥跟前。一身玄黑的兰庭卫从马上跃起,单足踏上马鞍,纤瘦的身躯宛如飞燕,眨眼间稳稳地落在桥上。
索桥在山风中晃晃荡荡,两个高挑的人影隔着十来步对峙。纷纷扬扬的雨丝间,卫戈认出来者,右手慎重地拔出长刀,缓缓指向他。
这人模样年轻,脸蛋犹如女子一样秀丽。夜风鼓起他肩上的披风,几缕发丝被掀至颈侧,羊脂玉般的嘴唇紧闭着,漆黑双眼深邃如海。
同为世族手下的爪牙,兰庭卫与天狼营各为其主,从一开始就势同水火。
姜拂有一个同胞弟弟姜锦,两人本来都是籍贯禄州的孤儿,被裴氏收养长大。
论武艺,弟弟姜锦更为上乘。只可惜他幼时患上瘟疫,死里逃生活下来,却得了哑疾,再不能开口说话。
姜锦拔出雁翎刀,刀背划开雨帘,破碎的雨珠不断从刃上弹落。瞬息之间,他的身影仿若疾风一般,刀锋带着雷霆之势斩下。
卫戈凌空跃起,一刀横挡住劈来的雁翎刀,另一边同时出手挥刀向敌。
刀光缭乱纷繁,两人的招式都凌厉迅疾,彼此不相上下,各有进退。观望的裴纯行略微抬起手臂,姜拂便领命而出,杀向孤身的卫戈。
雨势越来越浩大,天地间充斥着雨声与涛声,如同山崩海啸。碰撞的刀光宛如镜面,划开浓稠的夜色。
裴纯行等得够久了,确信此地没有伏兵,猜测他们一定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留卫戈一个在这拖延时间。他朝麾下吩咐一句,大军便变换阵型,轻装简行,准备往索桥对岸推进。
他还没来得及动身,便听嘈杂的雨声中有谁在高呼他的名字。下一刻,一枚闪着寒光的羽箭飒然而至,被裴纯行堪堪躲过。
身旁的兰庭卫纷纷拔出刀来戒备。裴纯行盯着地上被他斩落的羽箭,怒不可遏:“哪个孙子暗算我?!”
林晗大笑两声,从对岸山林后现出身形,正缓缓放下手里的弓。
“你爷爷我。”林晗冷冷地盯着他,“裴纯行,你要不要脸,两个打一个。”
裴纯行看清了来人身影,怒意僵在脸上,扯出个难看的笑,揶揄道:“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侄儿给您请个安。”
眼前的人还在做皇帝时,风言风语便传了不少。裴纯行最初还奇怪,叔父才貌双全,手握乾坤,怎么等到年近而立都未曾娶亲,后来听了诸多闲话,才知道他与先帝关系匪浅。
未等林晗开口,这句问好先惹恼了卫戈。姜拂与姜锦皆被刀势震退,矫健地腾跃开去,足底轻轻踩在桥索上。
卫戈无暇分心看他,凝视着左右两个敌人,声音里带着薄怒:“不是让你跟他们走吗!”
林晗道:“我做的那根发簪是给你的。”
卫戈怔了怔。林晗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再远望桥头麋集的铁甲旌旗。
“是给你的。”他重复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喉中一哽,剩下的半句淹没在雨声里。
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57章 奈何天
良久,卫戈才出声回应,话里不知是怅惘还是欣喜。
“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他说,“你赶我走的时候,口中的话比刀子还要锋利,可是每一丝神情都在说着相反的话。”
雨势猛烈,雨珠顺着鬓发往林晗苍白的脸颊淌,他出神地回想着诀别时的情状,双眼中似乎缭绕着清幽的檀烟。
“像刀子一样利……”
卫戈轻笑一声:“是,一刀一刀往这里戳。”
他抬起手臂,在襟前铁甲上比划一下:“我对你不设防。”
“那你恨我吗?”
“想听真话?”
“当然。”
“恨,”他话里笑意渐浓,分辨不出真假,随后轻轻地叹了声,“居然敢骗我,恨不得把你关起来。想不明白,既生气,又怨恨,可是心疼你,放不下。”
林晗心中一暖,正欲答话,却被另一边的声音打断。
“好了,该说的都让你们说了。”裴纯行倨傲地摆弄着手里的缰绳,“剩下的话你就留着,到阎王殿里说去吧。”
语罢,他淡淡地眺望着卫戈:“下辈子投个好胎。”
一队弓箭手应声而出,对准桥的另一端张弓搭箭。林晗厉声道:“慢着!裴信呢,你让他出来说话。”
裴纯行此人,性子倨傲张扬,平日里喜怒无常,就是亲近之人也难以摸清他的主意。林晗见这阵仗,他是不敢动他,但好像要取卫戈的命。
这个混账,卫戈跟他有什么仇怨。
“裴纯行,你冲着我来。”他紧盯着那排弓手,强作镇定,掌心冷汗涔涔,“卫戈你退下。我来跟他说。”
裴纯行似是有些不耐烦,对卫戈道:“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你个机会。要么现在走,要么死在这,别不识抬举。”
卫戈一动不动,静立在旁的姜拂倏然出手,逼他分心御敌。林晗慌了神,对裴纯行高声喊道:“裴信呢,你让他出来!裴信,你连亲侄子都不放过吗?”
裴纯行一听,更是皱紧了眉头:“兰庭卫,两个都给我拿下。”
十来个黑影迅疾地掠入夜空,举起寒光凛冽的刀刃,朝着二人袭去。林晗抽出腰间的佩剑,勉强接住几招,正当吃力的时候,嵇风在他旁侧现身,拔刀挡开一人的进攻。
两人背对而立,防备着周遭的兰庭卫。林晗不安地望向不远处的卫戈,略微松了口气。
辛夷也到了,正与卫戈合力对付那对难缠的姐弟。
“公孙先生已将木鸢备好。”嵇风低声道,“现在就走?”
林晗深深地凝望了卫戈一眼,轻声重复:“现在就走。”
“好。”嵇风道,“你千万保重。”
他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嵇风脱出重围。幽蓝的月亮下,一座巨大的木鸢舒展开机关鸟翼,扇动出浩大的风息,缓缓地划过密林上空,接着降落在漆黑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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