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太监告知林晗真相后,便突然消失了。早朝没人给他带吃食,林晗便只能强忍住饥饿。轮到早课日,倒是忽然改了规矩,有内侍在殿中早早备好茶点,偷放在角落里。趁师父不注意,总能寻到机会填肚子。
从那之后,林晗便心心念念着上早课的日子。
胡思乱想一通,转眼就到了夕阳西下的时辰。窗外云飞霞逸,赤红的光芒落满了窗格。
林晗揉着酸痛的眼睛,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两下手指,忽然记起要给裴纯行设宴的事。他忙把韩炼叫到房中,问道:“世子和谏议大夫回去了吗?”
韩炼像是有事瞒着他,为难道:“回倒是回营了……将军现在也要回去?”
“我不回去住哪?”林晗奇怪地瞟他一眼,“到城里最好的酒楼订桌席,送到军营去。”
“将军别担心,世子早就办好了,”韩炼眼神闪烁,轻声道,“天色还早,要不将军先在府里歇会?”
林晗慢悠悠地站起身,轻嘶道:“韩炼,你小子跟我玩什么花样?”
“没,没有!”韩炼震声道,而后哭丧着脸叹气,“将军,有贵客来了……”
“有贵客来为何不早说?”
“他没让我说,我哪敢胡说八道。”
黄昏时吹起了冷风,林晗从衣架上捡了件斗篷披上,转头问道:“人在哪?”
“在花厅呢。刚才奉了热茶过去,”韩炼匆匆追在他身后,央求道,“将军还是别去了,他不让我们通报,只说待一会就走。”
林晗置若罔闻,大步流星地朝花厅边走。还没走近,便嗅到一股清淡的兰花香,若有似无地勾着鼻尖。
窗牖掩映的厅堂里传来阵阵孩童笑语,熏风拂面过门阶,墨绿的兰草洪波似的起伏。
林晗睁大了眼,自语道:“小元宵?”
他加快了脚步,匆忙赶进屋子。清雅的花堂中点了炭火,四面垂着挡风的纱幔,木兰花开得正好,满室温香暖玉。
桌案前趴伏着一个总角小童,笨拙地握着一杆毛笔,聚精会神地在案上工笔画中填色。
小童手边摆了一圈瓷盒,当中盛放着造价不菲的颜彩,而他手下那些精妙绝伦的工笔画,亦是来历不凡,一看就知是名家手笔。
“看!”
小元宵胡乱涂完几笔,笑咯咯地拿起画卷,交给一旁的裴信看。
裴信放下茶盏,先接过了画,仔细品赏几番,沉吟片刻,而后温声道:“临渊画得真好。”
小元宵挨了一顿夸,当即乐得找不着北,握着画笔欢呼雀跃。
裴信摸摸他的头,笑道:“我们说好的。接下来是不是该背诗啦?”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全都是发自真心地高兴,没有一丝勾心斗角。
崔临渊沉思一瞬,点点头,听话地抓起手边课本,拿指头指着上面的字,牙牙学语般朗读。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一层——”
他不认识那字,读着便卡壳了。
“更上一层楼。”裴信放慢了话语,一字一顿,柔声道。
林晗在纱幕后站了许久,没人察觉到他,他也鬼使神差地不忍上前,不忍打破这熟悉而静好的景象。
第176章 蒹葭苍苍
黄昏夕照,苍茫的日晖斜斜打入帘内,将人面与花影统统晕染成流火般的色泽。盛大的残霞开在他锦袍间金针团簇的云纹上,随着迤逦的褶印坠落到通眀的玉阶,仿佛一丛丛摇曳的火焰。
热烈鲜活,却苟延残喘,行将就木。连那些渥然玉质,在晚风中纤纤而动的玉兰,也蒙上一层迟暮的暗色。
多日不见,裴信比起在凉州时衰弱了许多,肉眼可见地瘦了,嘴唇苍白,下巴削尖。林晗不由自主地思考,他还能撑多久?
人生一命不过朝露飞花,唯独天命无尽时,这个问,或许只有冥冥的天数能解答。
裴信那么不可一世,享尽了人间的尊荣权位,却还是要死,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等死。
林晗暗暗思忖,倘若轮到他自己的这一天,又当如何?裴信孑然一身,兴许是无所牵挂的,因而在最后的时日过得如此从容。可他自谓无惧一切,却在细想这个“死”字时,从足底泛出一股深深的寒意。
林晗闭眼一瞬,突然就没了再待下去的勇气。裴信身上的那抹夕阳,仿佛也勒住了他的喉咙。
从始至终,他没看透过他,也没理清过他们彼此的纠葛,便把相识相知,相交相杀都草草归咎为难测的天意。都说因缘际会,上辈子种下的冤孽,到下一世是要偿还的。不知他们前世相欠了多少,才使得这半辈子都在彼此折磨。裴信倒真像来还仇报怨的,因果消解得差不多了,他便要离去了。
堂下微风习习,吹得兰草簌簌作响。林晗转身要走,忽然从旁传来个宛转的女声。
“公子?”眀婳捧着一碗药汤,柔顺地垂着眼目,微微屈膝见礼,“公子为何不过去?”
她声量不大,却足以惊动花厅中警敏的人。裴信的目光一霎便扫过来,而后温润地笑了笑:“含宁来了。”
林晗朝眀婳伸出手。还未走近,她便知礼地弯下身子,低垂头颅,把细瓷药碗呈给主人。
他拂袖撩起纱幕,一手端着药碗,在裴信对面坐下,沉静道:“为何来了也不说一声?”
“都护府政务繁忙,不必用这点小事烦扰你,”裴信接过深黑焦苦的汤药,抬起一只衣袖,挡在面前,眉头不皱半分,气定神闲地一饮而尽,“再者,我只是过来看看,在你这坐一会就好。”
“只是过来看看?”林晗轻笑一声,“身居国相,应当不会有这闲心吧?”
裴信微微一笑,取出绢帕,细细揩拭着唇角。
“还真是瞒不过你。贺兰稚递了和书,我此番便是受命前往北庭,跟他议和的。”
林晗嘲道:“你这身子,不在榻上好好养着,偏要东奔西走的。”
他旷达一笑,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不知牵扯到了哪根经络,顿时便捂着嘴唇,眉头紧蹙,剧烈地咳嗽。
咳嗽的症状发作得太狠,裴信整个人都在发抖,简直像要把心肺呕出来。渐渐地,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染上血滴似的潮红。
林晗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方上前一步,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腿脚,木然地立在原处。
“你怎么样?!”隔着一张漆案,他焦急地发问。
“不碍事,”裴信微微扬起一只袖子,止住他的脚步,艰难地挤出话,“含宁不必挂心。”
说完,他便攥紧了手里的巾帕。一团团暗红的血迹缓慢地从指缝渗出来,洇湿了密绣的丝缕。
“师相吐了好多血,”年幼的崔临渊抬起袖子,俯在裴信膝侧,踮起小短腿,在消瘦的颊边擦了擦,“是不是很痛呀?”
林晗心神不宁,好比被那殷红的血色在心上扎了一下,无言地别过头去。
裴信淡笑一声,眉眼映着霞光,须臾前的痛苦似乎烟消云散,嘉许地摸摸小孩子头顶,便唤眀婳进来,把小元宵带出去玩。
“他也叫你师相,”林晗僵硬地转过身,短短的一句话,犹如萧瑟的秋风卷过枯井,“不是多年前就不再收弟子,为何破例了?”
裴信温柔地凝望着他:“含宁觉得不妥?”
林晗垂下眼睛,淡淡道:“做你的学生有多辛苦,我再清楚不过。临渊年纪还小,吃不消。”
裴信失笑,摇摇头,眼神眺望着空渺的群山。
“我也教不了他啦。”他道,“临渊这孩子不错,在肃州的时候,不过是纠正了他几句诗,便追着我叫先生。”
他撑着椅背,想要去够桌案上的茶器,两手却使不上力,稍稍抬起身子,整个肩膀便摇摆着发抖。林晗心中一滞,终是跨出一步,把人按在座上。
“我来。”
他喉中一哽,最后一字听着些许浊闷。像是为了掩盖心头的潮涌,林晗手上动作如风,拈茶,研末,冲泡,一鼓作气,不一会,满室花香中便荡溢出几分清新的茶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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