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说得有道理。君王是万民表率,纵然内里再污浊不堪,外在却始终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神祇,否则如何使得百姓景仰,四海归心。
文韬武略的太宗皇帝因玄武门一事致使天下哗然,子民离心,他本从未有过败绩,却不得不在内忧外患下选择低头,等到几年后才一雪渭水之耻。
“罢了。反正这事都不了了之了,我不想再听了。”林晗掩住嘴唇,眯眼打了个呵欠,慵懒道,“如今人在裴信那,檀王有个三长两短,要背黑锅的是他。穆思玄要是装疯卖傻,等他翻身了报仇,找的也是裴信。”
恩恩怨怨,交给他俩去计较吧。
卫戈眼神一动,沉声道:“他真在乎你。”
林晗磨了磨牙,立刻将他扑倒在被衾间,恶狠狠地亲。
卫戈按住他后颈,指腹轻缓揉捏,失笑道:“还这么精神,不如再来一次。”
林晗扶着鬓发,在锦褥上打个滚,与他并排躺着,叹了口气。
“王凝的事,让王经接着往下查。还有那几百万两银子,务必理出头绪。说不准能牵扯出朝中大鱼。”
卫戈出神地盯着帐顶,轻轻应了声。
翌日一早,林晗便忙着赴宴,挑了几件衣裳,在镜子跟前试了半天,始终不满意。卫戈也帮着他瞧,可惜眼光实在不怎样,选了件粉米的窄袖罗衫,颜色娇嫩,像姑娘穿的。
林晗赶他出卧房,独自对着穿衣镜站了半刻,换上一身天缥的锦袍。卫戈坐在外间用早膳,正塞了口小食,便见垂珠帘后人影晃动。
天缥雪霁,清绝无双。
他饮了口茶,赞道:“娘子好看。”
说罢,卫戈从怀里取出串绿玉髓坠子,系在林晗腰间革带上。
今日艳阳高照,天地好似熔炉,蝉鸣声嘶力竭。林晗乘马车出门,在大道上走了一刻,便被闷热暑气蒸得昏昏欲睡。
王家宅子在宛康西郊,周围有清波环带,开辟了数十道沟渠引水,垦地修篱,种出一片片青翠浩渺的竹海。
远远看去,苍山绵延,绿烟十里。
车驾驶上竹林小径,陡然寒气泛浮。林晗挑开车帷,好奇一望,道路两旁修竹参天,繁茂密匝,竹林前围着平整的篱笆,洞眼宛如编织精巧的渔网。每隔十来步,篱笆边竖起一根两人高的木杖,上悬六角灯笼,纸上绘着山川湖海、神仙异兽等彩画。
灯笼在粼粼的日光下晃悠不止,宅门外候着几个形容谦敬的仆婢,主人王凝立在他们前头,一听见马车声响,忙不迭领着随从迎上来。
车马缓缓停住,几列骑兵护卫左右。一骑飞跃而出,立在门帘右侧,子绡翻身下马,恭敬跪拜,朝轻晃的车帷伸出手。
林晗扶着那只手,慢吞吞下车,每走一步,身上环佩叮当清响。
王凝满脸堆笑,拱手拜道:“都护莅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林晗抬眼一瞧,王家硕大的紫檀木牌匾在阳光下金辉熠熠。
他牵动嘴角,温柔道:“过谦了。”
王凝客套一笑,交手行了个礼,便做出一个请的姿态,领着林晗进府。
王家仆从众多,规矩地候在廊下,待主人和贵客穿过几道朱门,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鱼群似的埋首游走。林晗七拐八折地走了许久,穿越数不清的庭院,游廊和花障,到了一处水阁跟前。
楼阁临水而建,楼外泊着几座三层小楼高的彩船画舫,入门悬着澄水帛,细长如丝,明薄可鉴,用水蘸了,散发出丝丝寒气,整个楼里都沁爽清凉。
澄水帛是外域奇物,价值千金,只有达官贵人悬挂在屋子里,用来消暑纳凉。除了这个,凉殿里铺着满室的湘竹席,坐榻处便再铺上冰丝裀。此物更是来历不凡,乃是冰蚕丝织成的,细腻冰凉,也只有王公贵族才用得起。
林晗在临水一侧入座,四周雾气氤氲,仿若云中仙境,原是水殿左右各设一轮水扇,源源不断地汲起活水,凭着扇叶转动,造出如梦似幻的水雾,弥漫在席位之间。
这雾气里混着数十种花香。林晗嗅着芬芳香气,不自觉偏头去望,便见水雾后花团锦簇。大略一看,有剑兰、玉桂、茉莉、紫薇,名贵娇艳,不胜枚举。
宾主入席,立时有婢女穿过袅袅仙雾,捧着果盘上前。王家招待客人的瓜果也尽是稀罕物,新鲜的蜜筒甜瓜,水荔枝膏,配上椰子酒。每一果盘上配着只碧玉碟,上头搁着一扇新摘的荷叶。
林晗拈起荷叶,想到满城饥馑的灾民,笑意便不达眼底。
“王先生倒是好兴致。”
王凝垂头笑道:“实在不敢当。都护还是莫叫先生了。”
林晗斟了杯酒,下巴轻点,朝向不远处的画舫。
“这是要请我看水戏吧,点了什么剧目?”
王凝笑意渐深,道:“今日点了一出‘奇货可居’。”
第201章 沉疴新疾
日阳炽烈,四下亮得刺眼,偶有微风扫过,水殿池榭周围树影徘徊,激起万千细碎的空鸣。
林晗久不出声,端起手边果盘,姿态文雅地搁在主人桌案上。
王凝一怔,微微抬起右手,织工精湛的素纱禅衣袍袖滑到腕边。
“都护这是何意?”
林晗目光深沉地打量他。王凝似乎与聂峥差不多年岁,生得纤白文弱,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没有半点市侩气,倒像是饱读诗书的博士。
他笑了笑,打趣道:“王先生胃口颇大,怕你吃不够。”
王凝盯着面前两份果品,顿时露出个了然的微笑,叹道:“都护宅心仁厚。王凝一介商人,能得都护关照,大抵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湖风浩浩,吹打在身上,像是裹了层火浣布,既粗砺又滚烫。几行俳优登上画船,鼓乐丝弦飘渺婉转,仿佛云中坠落,和着喧嚣丝竹,当真演起了“奇货可居”。
商人吕不韦耗费巨资助秦国质子子楚归国,为子楚继任国君立下大功。子楚即位,他便从商人一跃成了国相,大权在握,煊赫一时。
在此人眼里,公子王孙俨然就是回报丰厚的“奇货”。只不过他逐的利不是钱银,而是权势。
林晗思量许久,垂目沉静道:“我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先生如何萌发出了这个念头?”
王凝笑道:“王凝虽不才,却也看得出,这天下大乱不过是早晚的事。早在头回萍水相逢,便仰慕殿下英姿,可惜……那次没有缘分结交。”
林晗倏然抬眼,似笑非笑:“当今皇帝还在位,你敢说天下大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怕是有失妥当。”
王凝脸上一滞,离开坐席,朝林晗慎重拱手,庄严下拜,却吐出句截然不同的话。
“莫非图谋宗亲性命,就是尽忠职守?”
他语调平缓,不卑不亢,倏然惹恼了林晗。林晗眉心皱起,看他的眼神陡然多了几分阴翳。
“王凝,你就是装得再谦卑。这股自命不凡的劲也藏不住。”
王凝道:“衡王殿下,草民不是自命不凡,而是在谈生意。做买卖最重要的便是行情,也就是手中的底牌。草民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只不过想显出诚意罢了。”
林晗把玩着翡翠似的荷叶,默然不语。王凝躬身屈膝,退回到座上,一本正经地坐着,笑道:“草民从商十余年,看得出衡王殿下心中有一桩大买卖。”
林晗冷冰冰地凝视着他:“是吗?你的诚意只是耍小聪明?我身边不缺有脑子的人。”
“自然不是,”王凝轻声拍掌,便有个家仆捧来一方托盘,盘上放置着一只红木匣子,瞧着古朴厚重,还上了锁,“衡王请看。”
他取下钥匙,转开匣锁,从中拿出一叠账本,低头呈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接过账册,翻开古旧粗糙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就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蝉鸣绵长悠远,突然变得聒噪到了极点,尖刀般钻进耳中。
林晗摩挲着泛灰的墨字,艳阳天里,倏然回到望帝宫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聂铭……”他情不自禁地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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