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想,照这情形看,是什么原因令宛康全城恐慌,上下危悬,短短五六日便军民哗变,杀了都护?”
赵伦道:“陛下不是让王经……”
“王经只是借势,他孤身一人,还没有造势的本事,”林晗微微摇头,双目骤然一沉,唇齿间带着冷意,“是雪。”
此言一出,几人顿时煞白了脸。
四五月份,正是播种耕植的季节,宛康不比塞外夷族,家家户户都畜养着牛羊,以畜肉为生,百姓军队都是要吃粮食的。
宛康是孤城,粮食只能从地里来,大雪连下数日,地里能吃的都冻死了,必定要闹饥荒,不说明年会不会饿肚子,全城定户的余粮能不能挺过今年都成问题。
“民户缺粮,官府总该有吧,实在不行,开仓放粮就是……”聂峥委婉道,“何至于到了大祸临头的地步。”
林晗身边几人都是武将,不懂其中弯绕。唯独赵伦稍有涉猎,便道:“陛下思虑周全。番兵在城外,粮食都放出去了,万一要打仗,军队吃什么?再者,官仓的粮食都是收上来的税,谁有胆子随便往外放,出事了怎么办,宛康失守了怎么办?”
“我不了解塞外胡族,聂峥你来说,”林晗皱眉道,“这些蛮夷真有那么厉害,弓马娴熟,迅如飙至?倘若跟他们硬碰硬,中原军队有多少胜算?”
聂峥娓娓道:“胡族厉害的不是武力,而是战术。草原民族平日居无定所,逐水草迁移,一到打仗跟迁居没两样,很容易集结起十万、数十万的大军。”
“每家每户都有马、牛羊,一人出征时带上几匹马,随时随地能作战,还能吃肉,十分灵便。全然不像我们,得考虑粮草辎重,征调补给。”
林晗捏着下巴细想,问:“胡人吃畜肉,那牛马总要吃草料的吧。难不成士兵一边打仗,一边放牧?”
聂峥顿时失笑,笑容可掬,疏风朗月一般。
“你说的也没错,确是要人放牧,但不是士卒,而是他们妻女。胡族全民皆兵,每逢征战,妻女也会跟随上战场,这些杂务便是交给她们。”
林晗挑眉一笑,道:“我还以为他们当真不管粮馈。塞外最不缺的就是野草,这帮蛮夷在别处尽可以靠这套战法兴风作浪,到宛康却不灵了。宛康附近都是荒漠,想要喂饱马,只能从其他地方运送草料。”
他气定神闲地坐下,从炭火堆上取了块盐腌肉,让人把地图拿出来看。几人商讨半天,画出三条最可能的补给线。
“今天晚了,那就明日动身,”林晗在图上反复指了指,定定地瞧了他们一圈,“宛康如今情势危急,晚一步解围,猜不准会闹出什么麻烦。他们辎重营里势必有番兵护卫,数量不会多,男的全杀了,女人都抓起来,再放几把火,把近处草场全部烧光。”
赵伦和聂琢听得面面相觑,许久异口同声道:“陛下,这也太狠……”
林晗不耐道:“傻了不成!对他们不狠,宛康就得遭殃!聂峥,你带着他们,务必要办好,不得出岔子!万一打草惊蛇,再想找破绽就麻烦了!”
聂峥哭笑不得,交掌接令:“是。”
安排妥当,林晗闭眼想了一瞬,喃喃道:“明日我带着韩炼他们,去凉州看看。”
他正念着燕云军,韩炼便从院子外冒进脑袋,蹑手蹑脚地进院门,支吾着问:“将军醒了吗?”
林晗回神去看,见他鬼鬼祟祟的,乜了一眼,冷笑道:“找我什么事?”
韩炼这才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有些顾忌似的,低声道:“末将巡视回来,在草原上见着一个人,说认识将军……”
“认识我?”林晗倏然起身,胸间怦怦直跳,睁大了眼,急忙问,“可把他带回来了?”
话一出口,他稍稍镇定了些。韩炼不会认不出他家世子,不可能是卫戈。
林晗轻叹一声,惘然若失,慢吞吞坐回去,一时有些恍惚。
“带回来了,咬定了要单独见你,”韩炼道,“将军,是让人过来,还是——”
“你带路吧,”林晗摆了摆手,裹着斗篷便起身,转向另外三人,“我方才交代的,你们再留心筹划一番,别光顾着玩。”
韩炼微微躬身,朝他行了个礼,便带着人往盐院外去。
盐院府宅修得重门深邸,不论走过几次,林晗照旧记不住路。深巷里寒风飒飒,直透肌骨,他在高阔的院墙间左拐右折,不由得把整个身躯圈进宽大的斗篷里,后悔没好好穿衣裳。
桐木大门前立着个清瘦的倩影,身后垂曳的青丝随风依依飘动。
明婳一身青衫,失神地探出手,抚摸着生锈的门钉,望见林晗来了,娴静端庄地屈身一礼。
“奴婢明婳,见过孝昭皇帝。”
林晗抿着嘴唇,眯眼打量着她。
“想不到你还认得我。”
明婳垂着双眼,呵气如兰:“兰庭卫之中,没有不认得陛下的。”
第151章 凉州之行
林晗的目光落到她腰间,平平无奇的青布裙裥中垂着块白玉牌,隐约可见篆刻的“兰”字。
“所以,你明面上是太后的人,暗地却为裴相做事?”
明婳俯首低眉,不卑不亢:“奴婢在宫中多年,自然唯太后娘娘是从。只是,丞相对我等孤女有救命之恩,明婳也甘愿受他差遣。”
“那你找我做什么?”林晗直言道,“我不是太后,也不是丞相。我只想问问你,你既跟着公主,为何公主不见了,偏你安然无恙地回来?”
明婳听出讥讽之意,动了动唇,远山似的黛眉含愁带怨,像是笼罩着云雾。
半晌,她一手揽着布裙,朝林晗缓慢郑重地跪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来向贵人请罪。”
她伏在地上,骤然带出些哭腔,两只皓白的手微微发抖,不过须臾,整个肩膀便难以自制地战栗。清泪顺着低埋的脸蛋淌,坠到地上,打湿了一块尘埃。
看她哭得伤心,似有隐情,林晗不免心软,嗓音柔和了些。
“何罪之有?起来说话。”
明婳不肯起身,强忍着哽咽:“奴婢罪在未能护好公主,未完成丞相和世子的嘱托。”
林晗眉心拧起。他早就知道新月居有人和燕云军暗中联络,却没想到,明婳竟是受卫戈命令保护平都公主的。
明婳稍稍抬头,清秀面容上泪珠滚滚:“奴婢人微言轻,自知难以取信于贵人。有些话要说,烦请贵人一听。”
“你起来吧,”林晗轻轻一叹,更是温柔了许多,“我听着呢。”
明婳躬身拜了拜,这才站起,举止大方端庄,不像宫女,倒和名门教养出的闺秀有得一拼。
“奴婢幼时凉州战乱,举家逃难到塞外,撞上胡人,父亲和哥哥被杀,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逃过一劫,却流落异乡,被胡人几度转卖,沦为娼籍。”
林晗垂着眼睫,道:“可你佩着兰字令,应当是兰庭卫。”
明婳抹去泪痕,垂头浅笑:“贵人不知,兰庭卫中一半是家世凄惨的孤女。当初丞相出兵西北,带回许多漂泊在外的梁人,奴婢便是那时入京,在霜溆长大。”
林晗记得很清楚,裴信出兵西北,拿下凉州大权,约莫是十来年前的事,那时他没继位,还是个小屁孩。
裴信凯旋回京后,便在盛京北郊,鹭水之岸,出资修建了许多馆阁。最著名的有两处,一名“蘅亭芳沚”,二曰“荻川霜溆”,专门收容年幼孤儿。不光供给食宿,还教读书和技艺,等到成年,是去是留,往何处谋生,皆由自己定夺。
他也不是无偿做好事。每隔两三年,要从这些人中擢选佼佼者,派老师分门别类地教学,培养成武艺高强的死士,或是精通技艺的眼线。
明婳便是后者。
林晗听她表明身份,却觉得眼前迷雾更加浓重了。裴信和卫戈都主战,按理说,他俩应当巴不得和亲的事被搅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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