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太傅闻言不豫,裴信亦是冷笑一声:“他倒是比两位王爷宽心。”
长公主道:“我比不得年轻孩子,也累了,先走一步,子玉什么时候来的,跟母亲一同出宫?”
裴子玉自从嫡母一来便恭谨地侍候在侧,此时倒是迟疑:“母亲,我……”
“罢了。”当康神情沉了沉,对着穆惟桢道:“很久没去侍奉太后她老人家,楚王,你随我一同吧。”
两人照着原路往回走。柳太傅年事已高,没过多久便也疲乏,要出宫回府去了。檀王自告相随,礼数周到细致,瞧得老太傅合不拢嘴。转眼间,凉亭中只剩下叔侄二人。
裴信默默地捡着棋子,不时轻咳两声。裴子玉捧着棋笥,忧心道:“近来天寒,叔叔务必保重身子。”
他脸上难得露出个宽心的笑容:“子玉近来长高了,也瘦了些。你及笄后就难得见一面,再往后等成家,一年到头才能见一回。陪我一起出宫吧,今日在家中用个便饭。”
当年兄长临终,裴子玉便交托给了他抚养,亲眼看大的孩子,自是亲近许多。及笄后子玉搬出相府,这段时间一直陪着祖母独孤夫人,和叔父许久未见。也不知是否是思亲之故,她忽地拿起手帕掩泪,泣涕不止。
“叔父,侄女不想出嫁。”
裴信温温柔柔的:“哪有女孩子不出嫁的。”
裴子玉红着眼眶,泪如雨下,“我不愿出嫁,子玉愿为先皇守孝,以报陛下恩义!”
裴信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跟陛下自小知交。人活一世,来来往往都需看淡,不要心怀妄念。”
裴子玉道:“陛下不在了,我的心也不在了。”
他似是不喜这话,略微皱了皱眉头。裴子玉收敛心绪,绝望地擦干眼泪,恢复成端庄大方的世家小姐模样。两人从偏门出了宫,门口停着两乘车驾,上车之际,裴子玉忽然道:“往日父亲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他必是想不到,同样的命运也会落到女儿身上吧。”
她说完这话便不敢看叔父的脸色,慌乱地躲进车帷里,一路上心绪不宁。到了丞相府,叔侄两个沉默不语地吃了顿气氛诡谲的饭,待到辞别之时,她才听叔父妥协似地开了口。
“先皇的丧仪是大事,明日灵柩移往清都观。你们幼时感情甚笃,子玉不妨跟我同去。”
林晗举着一盏烛火,残烛在风中摇曳不止。他的手指在一张舆图上反复勾画,对着面前的卫戈道:“清都观在盛京城西,郁山北麓,他们人马浩荡,定会走这条大道。难为裴允之替我置办个棺椁,你就地把他解决了,省得浪费。”
数日前两人从东都动身,星夜兼程到了盛京,在皇城里逗留几日,找了家鱼龙混杂的邸店住下来,探听到风声共谋大事。此时天色熹微,东方浮现出丝缕透亮的云,他手里的残烛终于耗尽,倏地灭了。
晨光洒在灰暗的房间里,他看不清卫戈的面容,凭着印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然诚心归顺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的。百万人中取敌酋首级,我相信你做得到。”
卫戈有心探问:“谢了你的信任。先杀聂铭,再杀裴信,陛下真是好胆识。”
“你手段那么高明,杀裴信不难吧?”林晗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我不是没见识的莽夫,自有我的计较,你做好这件事,算你从龙首功了。”
那小刺客往后仰着身子,垂眼觑着他,“他知道你没死,必定防范着。”
林晗笑着摇摇头:“他机关算尽,却算不到我要杀他。”
“如此说来,他待陛下真是情深义厚呀。”
话音未落,林晗便皱着眉头,生出一股烦躁:“牙尖嘴利,我看你什么时候金盆洗手,去做个说书的,倒是合适。”
卫戈浅笑拱手:“怪不得我听说帝王善变,方才要许我从龙之功,这会便要赶我去说书。也罢,等我支了摊子,定将陛下伟业传扬于世。”
林晗跟他深交才发现,这人不光用刀子杀人,那张嘴也是个杀人诛心的。每每针锋相对,他必是被气得七窍生烟那个。往日在宫里,谁敢跟他如此说话,卫戈却不犯悚,乐此不疲地往他心头点火浇油,像是喜欢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刻意招惹他生气。
他做了多年皇帝,自是心胸开阔,久而久之也不跟他见识,耐着心性修炼出反唇相讥的本事。林晗将手里地图交予卫戈,惋惜道:“是啊,我许你从龙之功,你这次可得把事情办牢了,要是有个万一出师未捷,可只能深藏功名了。”
卫戈听他话里有轻蔑之意,轻嗤一声拿过地图:“你也别小看我。”
第6章 天狼祸星
这小子心如古井,只有激将法管用。对于既有本事又有野心的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被人看轻。
早先他问过卫戈为何主动投奔他,小刺客给的答案很简单。在聂氏手下跟在林晗手下不同,杀一个人是贼,杀一万个便是将军。
林晗大概能猜到卫戈追随自己的缘由,其一在自保,聂铭死后,聂家早晚会被政敌清算,手下豢养的死士爪牙岂会有好下场;其二在野心,这小子谈吐不凡,不似愚昧之辈,争名逐利的渴望昭然若揭。太平盛世,门阀当权,出身寒微的要出人头地难于登天,做世族门下的杀手只能一辈子下贱,还不如孤注一掷,乘机择个明主搏一搏。
林晗道:“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你往郁山去埋伏着,等我安排好京中事宜,便来跟你会合。切记,一旦得手务必速退,若惊动了兰庭卫,想脱身可就麻烦了。”
卫戈沉默着颔首,腰后别着两柄长刀。
此时天际尚未破晓,二人趁夜色出了邸店,分头行事去。街衢上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影,卫戈径自出城,林晗摸着黑穿越坊门,到了达官贵人府邸麋集的崇乐坊,悄悄叩响了西平侯府的后门。
西平侯是他生父,封地在平留县,此次亦是为了凭悼先帝才进京的。林晗几日前便暗中同西平侯会面过一次,把来龙去脉对他说了,惊得老父亲满面惶恐。
侯府仆从醒得挺早,很快便举着灯笼应了门,一见是他,差点跪下,连呼道:“世子,世子!”
林晗轻叹一声,这人是侯府老仆,是可以信任的。西平侯往年做过西平王,乃是郡王的身份,后来得罪了厌恶宗室的哀宗皇帝,被褫夺王爵,贬成了侯爷。以往老仆都唤他世子的,他走了这么多年仍是改不过称呼。
“噤声。”林晗低声道,“西平侯可在?”
那仆人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压低了嗓子,“贵人先进府里来,老仆去通禀侯爷。”
林晗想了一瞬,“不必了。你去取百两银票来,我自有用处。”
老仆得了令,转身回到宅子里取钱,不一会便回到窄门前,将银票双手奉上。林晗拿了钱便走,乔装成聂氏仆从的模样,径直往西城大牢去。
西城大牢里关押的多是疑罪未明的官员贵族,他前几日打听过消息,裴信暂时没跟聂氏家族撕破脸算总账,只把聂峥赶出了盛京,把聂琢关进了大牢。
罢黜的罢黜,收押的收押,聂家年轻一代的两个才俊被他解决了个干净,只剩下垂垂老矣的魏国公聂唐,断绝他们在朝堂上的前路。如此一招釜底抽薪,兵不血刃,跟拔除聂氏的命根没什么差别。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裴信既有胆子留着聂氏,便要让他尝尝被这条断头蜈蚣蜇咬的滋味。
守卫西城大牢的狱监习惯了收受贿赂,想也没想便将借口探监的林晗放了进去。西城牢里关押的不是什么重犯,看守相对松懈,林晗一边朝里头走,一边默记下守卫跟路线。
聂琢被单独关押着,监牢外有好几个守卫盯着他,一见林晗到了,他瞬间便会过意来。旁边的守卫在牢门前来往巡视,两人虚张声势地寒暄几句,林晗笑道:“将军莫急,等二公子在汉阳立了军功回来,便能将您解救出来了。”
聂琢紧盯着他的脸,低声道:“我忧心的哪里是一人一家的命运,那天未能护好陛下,是若璞无能,此后未尝有一日不是战兢怖惧,胸怀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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