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音戛然而止,仿佛又被驱之不尽的梦魇缠上。在那些噩梦当中,孩童满地滚爬,像是人,又像是一块块翕动的腐肉。
肉块长着数不尽的小嘴,露出缺烂的牙齿,大哭不止,冲他含糊嘶哑地唤兄长。
林晗牵起他裹着锦帕的手,道:“刚才下手没轻重,我替你涂药。”
他手法拙劣,裴信任由他摆弄手腕,轻声开口:“当初在少阳院,你便唤我兄长。”
“我忘了。”林晗手上一顿。
裴信淡笑:“冷宫日子艰难,或许是她害怕小孩哭闹,给你喂药,可惜还是被人发现。”
林晗默然许久,心不在焉地叹道:“东宫的事我也不记得。”
“无非就是那些,读书认字,嬉戏玩闹。”裴信轻笑,“非要挑些难忘的,秉烛夜谈,同榻而眠算不算?”
林晗掀起眼皮,飞快抹好药,松开手。
裴信活动一番手腕,垂眸道:“骗你的。扪心自问,我巴不得你牢牢记住东宫的日子,怎会喂你醉萱花,让你忘了。”
“是我母亲,”林晗满脸愁色,“定是她出宫后喂我吃药,我才全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裴信淡淡一笑,“储位被废,我护不了你。”
林晗微微启唇:“传闻先太子是病逝的,怎会被废……”
辇舆颠簸几下,猛然停住,打断他的话。两人扶着车壁,稳住身形,外面传来姜拂的声音。
“主公,达戎人!”
裴信眼也不抬,沉声发令:“杀。”
一阵迅疾闷滚的马蹄,厮杀声从远处传来,渺茫空旷。
姜拂掉转回来复命,缓慢道:“主公,有个自称衡王部下的人在外边。”
林晗竖起耳朵,强撑着坐直,倾身去撩车帘。裴信从容拦住他,平静发话:“衡王伤重,让人在外面回话。”
姜拂:“是。”
热风拂动,赤红帐幔晃荡摇曳,透着斑驳青绿的影子,料是走到树林中了。嘈杂过后,帘外响起个清亮急切的少年声。
嵇风大喊道:“你们拘着我干嘛,怕我告状吗?我要见殿下,殿下,兰庭卫真不是东西啊!”
第218章 最后一面
林晗听得心急,扬手卷起一方帘幕,探出半边身子:“嵇师弟!”
嵇风甲胄残破,白净小脸沾着污血,鬓发湿淋蓬散,被几个兰庭卫反剪双手,挣扎不休。
他见着林晗,顿时叫唤得更卖劲,嗓中夹杂着低哑的哽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晗皱眉厉喝:“抓他干什么,把人放了!”
兰庭卫闻声松手。嵇风踉跄两下,扑跪到林晗跟前。林晗瞧他腿上似乎也有伤,不由得揪心,慌忙悬出半身,从车辇上伸手扶住他。
两人手臂交叠,他明显感知到少年在发抖。勾破的甲片挂在嵇风身上,露出的衣裳黏湿一片。
“你怎么了?”林晗捧着他脸蛋,抹开鬓发上的血迹,“怎么伤成这样?”
嵇风眼眶里噙着泪,猛然垂头,呜咽道:“殿下……我有负重托,请殿下治罪。”
林晗怔怔开口:“怎么回事……使节呢?”
旁边立时有个乌黑的影子跪下。姜拂俯首躬身,喉咙里发颤:“殿下,是、是误伤。”
林晗一阵迷惘,抬头看向众人,苍白的脸上逐渐浮起愠怒,压低声音追问:“使节呢?”
无人应声。他的目光不断在姜拂和嵇风脸上流转,两人眉宇间都露出功败垂成的悲怆,更有股无力回天的挫败。
林晗逐渐明白发生了何事,难以置信地望向后方一众肃立如林的兰庭卫。他们面上的黑甲冰冷坚硬,闪着寒光,不像是人,而是一行行青铜浇筑成的塑像。
他迟滞地转过头,凝视着裴信,满脸怀疑。
“误伤?兰庭卫办事周全,能出这等岔子!”
姜拂扑通一下伏地,颤巍巍地膝行到他跟前,争先道:“殿下,都是奴婢办事不力!”
裴信镇定自若,淡淡启唇:“乱军当中刀剑无眼,含宁,别太苛责他们了。”
林晗如鲠在喉,望向嵇风,轻声问询:“使节呢?”
嵇风愤然垂首,双手攥拳,道:“刀剑无眼,使团全军覆没了。”
这句话像是一下重锤,敲在林晗天灵上。他呆滞片刻,呼出口闷气,双目闪烁不定,迷惘许久,抬手轻轻拍了拍嵇风肩膀。
“不怪你。去换身衣裳,好好养伤。”
裴信柔声唤他:“你也要保重自己。风大,帘子放下。”
林晗捏了捏少年肩头,叮嘱他几句小心,便神色如常地退回帘后。
炭炉火光炽盛,晃得人眼前发昏,林晗嗅着馥郁的龙涎香,车辇尚未启动,便开口:“你是不是早就打算除掉王致了。”
面对这番毫无根据的猜疑,裴信温和照旧,甚至笑出了声,眯着眼瞧他。
“含宁,这话全无道理。”
“当初你到宛康,提说过要做使节前往达戎议和,后来王致却成了使节。他们远行到塞外,只带着两百禁军,根本不合常理,简直就是来送死的。”林晗深深吸气,出神地盯着炭火,“王若的担忧是对的,你确实想要他们的命。”
裴信沉默良久,道:“宛康都护府那回,王致也想要你我的命。”
林晗听出他是默认了,嗤笑道:“他是使节,代表梁廷议和的,你让他不明不白死在塞外,便只能开战了!”
他悒郁不平。千方百计要保的使臣,没栽在达戎人手上,反而死在自己人剑下。
裴信面上无波无澜,委婉道:“贺兰稚狼子野心,不拔除他的獠牙,西北永无宁日。”
林晗闭上眼:“你想过边关的百姓没有?想过出塞征战的将士没有?我做了这两月宛康都护,才知隶民寒苦之家想在世上立锥的难处。寻常人没想过封侯拜相,官居几品,唯愿天下太平,安居乐业。边关开战,不就是把泱泱黎民往绝路上逼。”
车辇缓缓前行。林晗嗓中一哑,扶着额角低喃:“况且……我本以为你分得清大是大非,怎么也在达戎面前明争暗斗,置大梁安危于不顾呢。”
“与其姑息养奸,不如刮骨疗毒,”裴信道,“含宁,除去一个世族头领,对江山社稷未必是坏事。”
林晗不敢苟同,忿忿道:“你太不择手段了!”
裴信一笑置之,端起茶盏品茗。
行军许久,日落时分抵达黑山北麓,寻到一处山势陡峭的密林安营扎寨。兰庭卫探查过周遭情形,绘制出一卷地图,呈送到主帐当中。裴信对着图纸细细观摩,林晗却心神惶惶,担忧那一百多个滞留在勒桑的燕云军士。
除了他们,勒桑城外还有卫戈分给他的两千人马,辛夷和子绡都等着他回去,将近一日没收到音讯,不知他们何去何从。
黑山一带地形复杂,山脉丘陵彼此嵌套,还有达戎人埋伏在暗处,传信十分困难。唯今之计,便是突出围困,南下前往梁国城池。
林晗在帐里如坐针毡,忽听裴信道:“你冷吗?”
他愕然抬头,左右一望,道:“你在问我?”
裴信不答话,专心致志盯着地形图,指腹摩挲着图上蜿蜒的线条。恰有阵山风掀起帐幔,卷到两人身边。林晗便裹拢蟠龙锦袍,几步踱到门边,扯紧帘子。
裴信道:“含宁,风很大。”
林晗揭下悬在门楣上的羊皮毡子,挡住缝隙,又走到几扇小窗跟前,挂上厚布,遮挡得严严实实。
“还冷?”林晗问。
裴信抬起头,望着几重雪白厚幕,墨黑的瞳眸里浮现出怆然之色。
林晗没来由一慌,道:“我把火炉生上。你要不再披身棉衣?”
正值盛夏,他却好似活在三冬,感知不到丝毫暖意。
“不必了,”裴信笑道,冲他很轻地招手,“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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