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半露脖膀,闭上眼睛,齿列紧咬,浑身骨头在疼痛中颠颤不休,额间淌出道道冷汗。
烟熏火燎,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块肉,正被架着炙烤。
裴信:“仔细些,别烫着好肉,留下疤。”
林晗脸色惨白,连连抽气,断续道:“南边庄园还有一百燕云甲士,使团不见了,但我早派人护卫中书令,现下没人回来,应当躲起来了,尚未出事……”
“好好养伤,”裴信轻描淡写,“含宁总是这样,连自己都顾不得,还要想着别人。”
林晗怔住,道:“这叫什么话。使节失踪是天大的事,难道不管不问么?”
医官适时地敷药包扎,凉丝丝的药水侵入皮肉,火辣刺痛,疼得林晗噤声皱脸,情不自禁拽住裴信衣袖。
裴信反扣住他清瘦的手背,耐心安抚:“一会儿就好了。”
他身上伤痕累累,待全部治一回,已疼得昏沉无力,歪靠着颠簸的车壁。裴信的手因他猛力拽着,也被指甲划得血迹斑斑,淤红交织。
血腥、酒气、药味和皮肉的焦糊混杂在一处,冲淡了蔓延的熏香。狭窄的车辇好似成了阴暗的牢室。
林晗周身麻痹,仿佛飘在云上,不经意瞥见他受伤的手,自嘲道:“骗子。”
裴信取了根锦帕,草草裹住伤口,温柔笑道:“何时骗你?”
林晗闭上眼睛,没来由想任性一回,轻声细语:“骗我说过会儿就不疼了,结果呢,好像没了半条命。”
裴信摇摇头:“我不会让你没命的。”
他脱下外罩的蟠龙锦衣,披在林晗肩头,身上便剩着副兽面银铠,迎着日阳,寒光粼粼。
林晗抿了抿干燥的唇,喃喃道:“疼。”
裴信扬首示意。医官自药箱中取出只白瓷瓶,倒出枚丹红丸药,呈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细细一嗅,立时警醒:“醉萱花。”
“此药有镇静止痛的功效,殿下含一粒,片刻便不疼了。”医官道。
林晗盯着他腰间绶囊,道:“你是宫里御医?”
那人不料他发问,瞻望着裴信,不知如何是好。裴信默然点头,他才拢袖一拜,道:“臣确是御医出身,只不过早已不在宫中。”
林晗拈起药丸,垂目端详红药上发丝似的纹理。
“吃了这个该不会失忆吧?”
医官捋着胡梢,沉吟道:“殿下放心,此物中醉萱花剂量极少,不会忘事。”
林晗追问:“这药在宫中很常见?”
医官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正要老实交代,便见裴信轻轻动了动指头,要他退下。
“往年在宫里,都是他为我诊治。太医年事已高,许多事都想不起来,含宁想问便问我吧。”
林晗长舒口气,道:“我娘……丽妃是在宫中生下的我,对不对?”
裴信答得果断:“是。”
宫中有专人记录帝王行幸,倘若息夫人与他人苟合产子,事情岂会不败露?
林晗顿时慌乱,仔细观察着裴信容貌,犹疑道:“那你我……”
剩下的话他没胆量说出口:不会是亲兄弟吧?
所幸裴信展颜一笑,打消林晗的顾虑。
“不是。”他看着他,目光怜惜,“含宁真要听么?”
林晗对上他眼睛,总觉得里头藏着惊天的隐秘,霎时又有些退却。
可他的身世一直都是笔糊涂账,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将来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答案。
第217章 寒宫寒梦
他静想片刻,做出决断。
“告诉我吧。”
裴信像是早已料到,双目轻合一瞬,坦然道出往事。
“丽姬貌美善舞,入宫便得父皇宠爱。母后不喜她太过轻浮招摇,便以宫规为由,将人幽闭在承安宫两年之久。”
林晗心头震颤:“既然受宠,先帝怎会不闻不问?”
裴信笑得深不可测:“君心叵测,君恩是最盼不得的东西。他心里怎么想,旁人猜不透。丽姬诞育檀王时恩宠正盛,皇后寻不到机会对她下手,后来他移情别恋,神仙也救不了她。”
林晗不自觉蜷紧指头:“她在冷宫生下我,必然是与人私会。”
他不想用太刻薄肮脏的词形容母亲,但他出身不正,已然是不争的事实。
裴信温声道:“往事不可追。含宁,出身如何决定不了往后。”
裹紧的伤痕泛出细密的刺痛,偶有些风从帘子缝飘进来,刺得林晗手脚冰凉。
裴信拿起一柄小巧玲珑的玉炭挝,拨亮铜炉中的火焰。焰星散溢而出,吹出股股滚烫的风。
林晗斟酌词句,轻声道:“那男子是谁?”
裴信:“这种事除了夫人,他人所言都不可信。你不妨信她。”
林晗心中绷紧的弦霎时松懈,思忖一瞬,问:“我那生父性子软弱,哪来胆量出入宫禁,与妃嫔私会……”
他细思无解,喃喃自语:“况且冷宫产子,她又是怎么逃过一劫,未被追究?”
裴信端起茶盏,玩味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林晗失魂落魄,抬起眼睛,央求道:“告诉我吧。”
裴信看他许久,像是隔着皮囊窥探久违的故人,霎时绽开轻笑。
“你是我从冷宫救出来的,丽姬出宫之前,你我一直在少阳院相伴相守。那年除夕,并非我们初见。”
林晗瞪大了双眼,怔愣道:“啊?”
裴信俯近他身旁,单手撑着发鬓,靠在车壁垂落的锦缎上,扬眉一笑,像只慵懒骄矜的大猫。
他专心睇着出神的林晗,似笑非笑:“说一句含宁是孤养大的孩子,一点都不为过。”
林晗凝滞的脸缓缓皱成一团,轻轻别开眼。
“我不记得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裴信低垂眼目,神情晦暗,絮絮道:“帝后不睦,我因上书劝和而为他二人所不喜。母后原为父皇发妻,后庭媵嬖众多,她心中暗恨,深恶痛绝,不许心腹外的妃嫔产子,死在她手里的女子小儿多不胜数。”
林晗快速眨了眨眼,试着理清头绪。裴信忆起往事,冷冷一笑,继而道:“平都公主的生母刘氏亦是死于她手。刘氏本是中宫亲信,她才容她产下公主。后来刘氏意欲争宠,二度有孕,安皇后就令黄门把人拖至暴室,剖腹取婴。”
林晗惊出冷汗,呼道:“这么狠!”
裴信竟露出几分疲惫恍惚,双目涣散:“我亲眼所见……行刑之时,她将我邀到一旁,令我仔细看着,那婴胎如何从母亲腹中剜出,再被投进水瓮溺毙。”
林晗张口结舌:“她、她疯了吧!”
裴信挤出丝凉薄的笑:“是啊。”
林晗忽而有些怜悯他,柔声道:“你不是她独子么?安皇后是先皇发妻,他还在封地做英王时,与王妃很要好。”
孝哀皇帝践祚前只是亲王,历经腥风血雨才从兄弟中杀出条路,夺得大位。
“再要好的夫妻也敌不过多年猜忌。”裴信道,“她不喜欢我,便是以为我忠心父皇,与她那个生母离心。加上我劝过她不要残害妃嫔,她更以为我忤逆她,就想出这一招来威吓,美其名曰为我打算。”
他看向林晗,怜惜道:“刘氏一事后我便心神不宁,不久亲妹令悦夭折,我也重症缠身。仔细一想,或许是上天报应,用她孩子偿还无数婴孩的命。安皇后却照旧疯魔,得知丽姬在冷宫产子,以为你是先帝血脉,便想故技重施,杀人灭口。”
“所幸被你截下,”林晗五味杂陈,道出后续,“苟活一命,在东宫长大。”
他迟疑一刹,道:“为何救我呢?”
车辇晃动,不时有刺目的阳光照进帘子缝隙。裴信望着飘动的纱幔,哀凉一笑:“你那时包在襁褓里,小小一只,像令悦,又让我想起刘氏未出生的孩子,假若他们平安长大,是不是也会叫我一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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